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天亮以后许久,达波多杰才醒来,女人已殷勤地为他打好了酥油茶。牧区的奶茶比半农半牧的峡谷地区更浓郁芳香,厚厚的一层酥油喝下去后人身上的力气便一寸一寸地增长。达波多杰就像还在梦中,对昨晚发生的一切依然恍惚迷惘。我怎么会和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睡在一张羊皮褥子里呢?
  佛祖,我的刀呢?他一摸腰间,没有触摸到那熟悉万分的刀柄,惊得他从褥子里跳了起来——他从来都没有跳得那样高,就像那些炼瑜伽法力的密宗瑜伽士,腾在半空中迟迟不落地。帐篷里很暗,加之达波多杰又不熟悉周围的环境,他一下成了没有主心骨的人儿,像一个即将要飘走的灵魂。
  “我的主子,求求你下来吧!”那个昨晚把他搂在怀里的女人,在火塘那边惊慌地喊,骇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的宝刀,去哪儿了?”达波多杰悬在半空中,张皇失措地左顾右盼。
  “你说的是你的刀吗?喏,在那堆衣服下面。”女人说。
  这时达波多杰才看见地上的一堆衣服里有微弱的光芒,那是刀鞘上那些宝珠透过层层的衣服映射出来的。他的心倏然落地,人也从半空中重重地跌了下来。到他老的时候,达波多杰还可以回想起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情景,“魔鬼有时会把人一把扯到天上,让他找不到脚下的土地。如果没有谁来帮你赶紧下来,你的灵魂就飘走了。”他对一个喜欢听他讲过去的故事、靠写字吃饭的家伙说。
  不一会儿,有许多的女人叽叽喳喳地来到了帐篷外,她们就像看稀罕动物那样从帐篷的窗口、门帘处往里张望,她们都用一块羊毛编织的头巾裹住了大半个脸,只留出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那眼神紧张,兴奋,惊喜,羞涩,仿佛无数双手,把不知所措的达波多杰浑身摸了一个遍。
  喝午茶的时候,女人们在帐篷里坐了一地,达波多杰才弄明白原来他落到了一个纯女人的部落。这个部落除了还有几个小男孩,就只剩下清一色的女人了。部落的男人们两年前外出驮盐,可是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准噶尔强盗,那是一帮凶残无度的家伙。藏北一带的游牧民,每年都要组织驮盐队到盐湖驮盐,以换取生活之需。可是准噶儿强盗是依附在驮盐队身上的吸血鬼,他们自己不去驮盐,却专抢驮盐的商队。这个部落的男人们不但被准噶尔人抢走了所有的财物,还将他们在脖子上系上石头,都沉到了湖底。“我们部落已经两年没有男人了。”那个昨晚和达波多杰过了一夜的老女人玉珍说。实际上她并不老,只和达波多杰的嫂子差不多大。生活的艰辛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长了三十岁。
  “远方尊贵的老爷,留下来吧,我们推你做部落的首领。”玉珍说。
  “我要去找我的两个仆人和一个叫没鼻子的基米的人。昨天他们和我一起落的水,你们有谁看见了他们吗?”
  “他们是男人,被命运带到哪里都有茶喝。我们这儿需要男人,就像牧场上的牛羊总得有公有母,牲畜才会像星星一样兴旺起来。老爷,我们不会让你去放牧受苦,每个晚上你到几个帐篷里走走转转就行啦。”玉珍呵呵笑着说,她周围的女人都以殷切的眼光看着他。
  狗娘养的骚娘们儿,把你老爷当种马啊。达波多杰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现在自己身无分文,落难到人家的帐篷里,骂人的资格已经没有了,老爷的架子也端不起来了。
  达波多杰的英雄梦就这样无端地沉陷在了草原上温柔的女儿乡里。玉珍似乎是这个女人部落的头领,部落里有十来顶帐篷,达波多杰每隔上一两天,就会被玉珍领着,走进一个帐篷,在那里呆上几天后,又给他换另一处帐篷。她就像给牧场上的牛羊安排交配期一样,分配着部落里女人们的欢乐与喜悦。草原上的姑娘比起峡谷里高山牧场上的姑娘来,显得更粗犷健壮,敢作敢为。有一次达波多杰在一处帐篷多呆了一天,一个女人就提着刀找上门来,两个女人就在帐篷外的草地上拼杀,完全像男人们为了自己的爱搏杀一样。在一旁观战的达波多杰苦笑不已,佛祖啊,世界真是掉了一个个儿啦,老爷成了乞丐,一心想实现男人光荣梦想的康巴汉子,却成了草原上的种马,而娘们儿为了男人,也敢动刀子啦。
  这个令另一个女人动刀子的姑娘名叫贝珠,如果说部落里的二十多个女人中还有让达波多杰心生怜惜之情的人的话,贝珠或许就是其中之一。并不是因为她让达波多杰想起了澜沧江峡谷那个狐狸变的贝珠,而是出于他从未有过的怜悯。这个贝珠就像一只草原上的沙鼠,机敏柔弱,招人怜爱。达波多杰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当她第一次钻进达波多杰的怀里时,可怜的姑娘什么都不会,又什么都想做。她在羊皮褥子下像沙鼠一般到处乱钻,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快乐之源。达波多杰忍不住笑了,问,姑娘,你多大了?姑娘说,十二岁了。达波多杰又问,谁让你来的?回答说是奶奶。奶奶说,在这个世界上,羌塘草原上两条腿的男人比四条腿的种马生命还短。一不抓紧,草原上的牛羊就稀少下去了。达波多杰摸着姑娘光溜溜的硌手的背脊怜惜地说,可是你还不到做母马的年纪啊。姑娘泪流满面地说,奶奶说了,种播下后,草原就有希望了。老爷,求求你,我阿爸和两个哥哥,都被他们杀了。
  夏季里的羌塘草原牧歌悠远,诗意盎然,成片的牛羊点缀在青青草地上,与蓝天白云相互映衬,让人分不清哪是飘逸的羊群哪是落地的白云。而达波多杰却没有好兴致来欣赏广袤无垠的草原。他常常在白天暖洋洋的太阳里,把怀里的宝刀一次次地抽出来,对着亮丽的阳光,仔细地阅读刀刃上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在读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故事。这把宝刀自从到了他的手上后,刀相师没鼻子的基米为它重新开了刀刃,仔细地擦洗了刀身,还告诉他如何收藏一把宝刀,保养一把宝刀,即便是供佛的仪轨,也没有供养一把宝刀那般繁琐细致。
  远处草地上的白云忽然急剧地翻滚起来,不是在天上飘飞,而是在地上逃命。女人们的惊叫和牛羊的哀鸣也同时传来了。贝珠姑娘从帐篷后面跑过来喊道:“老爷老爷,强盗来了!”
  达波多杰这才看清,在地上翻滚的白云后面,有两个骑手正策马杀来,草地上四处逃逸的白云就是玉珍家的羊群,玉珍在羊群后跌跌撞撞地往达波多杰这个方向逃。达波多杰心中一阵狂喜,试刀的机会来了,他冲贝珠姑娘大喊一声:
  “给我牵匹好马来!”
  草原上哪能没有好马,贝珠顺手就将帐篷外拴着的一匹马的缰绳解了,将缰绳朝他一扔,“上马吧老爷,杀了那两个强盗啊!”
  达波多杰翻身上马,一提缰绳就冲了出去。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刀仿佛自己就从刀鞘中跳出来了,达波多杰高举着宝刀,旋风一般杀了过去。那两个家伙没有想到这个女人部落里会冲出一个男人来,他们是在这个部落尝到了甜头的两个强盗,隔上一段时间就来抢掠一次,既抢牛羊也抢女人。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肩背一杆双叉火绳枪,手舞一把长柄马刀,他看见一个男人斜刺里冲了过来,手上的刀像月光一般洁白又阴森。这一片月光眨眼就到了眼前,汉子挥刀就挡,但是他的刀就像一根树棍,“喀嚓”一声就被对方的刀劈成两截。两匹战马擦身而过,汉子的马惊慌地窜出一箭之地。黑脸汉子想,这家伙的刀真够快的啊,他想提马回身再战,忽然发现马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
  这一场搏杀很多年以后人们都在津津乐道。人们说,当时不是马不听那强盗的使唤,而是强盗自己的双手已不听脑袋的指挥。当他想提缰绳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从右肩到左肋,半个身子已经被达波多杰的宝刀劈了。他骑马跑了一箭之地,上半身才终于齐崭崭地从马背上掉下来,落在草地上了那强盗还在喊:“我的马我的马!”等他发现自己半截身子戳在草地上、另半截身子还骑在马背上时,这个家伙才大叫一声,颓然倒地。马背上的那下半截身子一时没有了主张,任惊慌失措的马儿带着那没有心的躯体漫游天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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