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那另一个强盗在不远处看到这场仅一个回合就让自己的同伙身首异处的搏杀,惊讶得目瞪口呆。当达波多杰打马冲向他时,他滚鞍下马,跪在草地上把手里的刀双手高高举在了头顶上。
达波多杰身上的热血已经沸腾到了顶点,就像火塘上鼎沸了的茶壶,即便你把火塘灭了,壶里的水仍还要翻滚一阵子哩。他的马一眨眼就冲到了投降了的强盗面前,刀像闪电一般劈下去,——不是他要劈人,而是刀在他的手里像一匹奔跑的豹子。达波多杰不得不紧紧地握住刀柄,刀才没有从他的手掌里飞出去。他胯下战马的马蹄,从投降者的耳朵边像一双迅疾的鸟一掠而过。这个强盗是个不长胡子的青年人,干干净净的脸,看上去像一个僧侣。他直挺挺地跪在草地上,眼望着达波多杰远去的背影。过了很久,一阵风吹来,他的身子才倒下去,可脑袋还悬在半空中,仿佛是想向胜利者快得如撕裂天空的闪电般的宝刀致敬。
这颗脑袋多年来都没有落到大地上,风把它带到遥远的地方,风也把一把宝刀惊风雨泣鬼神的故事吹遍羌塘草原。一颗飘浮的人头在草原上的各个部落,在雪山溪流间,在流浪歌手的琴弦声中如泣如诉,讲诉着连神灵也不会相信的真实传说。那人头在歌声中曾经这样唱道:
“英雄的宝刀闪电一样划过来,
英雄的骏马雄鹰一般飞来。
天空中的白云吓呆了,
草原上的花儿不再凋谢,
挤奶姑娘的心儿落到了草地上。
英雄的宝刀啊,
让一颗人头永远飘在了天空中。”
达波多杰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欢迎,部落里的女人们兴奋得烹牛宰羊,放声歌唱。那真是一个狂欢的夜晚,达波多杰像国王一样,和女人们通宵达旦地饮酒、欢娱。并不是女人们的温情让他放纵,而是身边的宝刀令他自豪骄傲。他从来没有如此干净利落、漂亮完美地战胜过对手;他也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拥有那么多女人的爱——佛祖啊,峡谷里的天真是太小啦,那个贝珠,她有什么好呢?不就是一只狐狸精变的吗?看看眼前这些女人吧,尽管她们皮肤黝黑,浑身牲畜味,可是她们一个比一个健壮,一个比一个多情,一个比一个情歌绵长。噢,佛祖,我从前真的很蠢呢。
如果不是一个多月以后,老管家益西次仁和没鼻子的基米带着他的儿子英雄扎杰打马找来,达波多杰就真的会忘记自己曾经拥有的远大理想了。这两个家伙被冲到另外一个游牧部落里,帮人看了一阵子的羊,才在英雄扎杰的帮助下逃了出来,追赶他们的人看到一副傲然挺立的尸骨挡在路上,就不敢穷追下去了。而小厮仁多则再没有消息。他们说在大家失散的那天晚上,当冰凉的河水没过头顶时,是英雄扎杰救了他们一把,将他们拉上了岸。连老管家益西也说他感到英雄扎杰在水中抓住他的胳膊时,那只剩下骨节的手指捏得他生痛生痛的,“就像铁链拴住了我的手。老爷,你是被谁搭救的呢?”他问。
“我么,我被娘儿们的奶子搭救了。”达波多杰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说,“你们再不来,河水没有淹死我,这帮骚娘们儿的奶水也快淹死我了。哈哈,国王也没有我活得快乐啊!”
部落里的女人们对新来的两个老男人已经没有了兴趣,而且充满仇视,因为他们想带走她们的老爷,带走她们的爱。女人们之所以没杀死他们,是因为跟在他们身后的英雄扎杰的尸骨,令女人们不寒而栗。那尸骨就像护持这两个老男人的金刚,看他一眼都会心生敬畏呢。
忠心的老管家益西次仁是来告诉自己的主子,他们已经打听到一匹宝马的消息了,它是一匹有翅膀的神驹,可以在云中翱翔,在大地上飞行,在传说中扬名,在美梦里踏歌而来。人们看见它飞奔出去很远了,才传来遗落下来的马蹄声和它嘹亮的嘶鸣。“就是声音,也没有它奔跑得快。”益西次仁最后补充说。
“那么,我们就去找它。”达波多杰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又被点燃了。
“它怎么会属于人类!”益西次仁感叹道,“那是念青唐古拉山护法神的坐骑啊。”
“噢,益西,你说的又跟牧场上那些老阿爸讲的故事一样了。”达波多杰沮丧地嘀咕道。
“可是,可是,它为我们人类留下了一匹小马驹。”益西次仁说。
“什么什么?一匹小马驹?”达波多杰睁大了眼。
“是的,这匹神驹和牧场上的母马生下来了一匹小马驹。”益西次仁见主子来了兴致,便眉飞色舞地讲道:“搭救我们的那个部落里的一个阿老说,两年前,他们牧场上的一匹母马跟着神驹跑了,人们看见它们在雪山上嬉戏追逐,等母马回到牧场上时,它就下了匹小马驹。一看就知道是神驹的种。”
“难道它也有一双翅膀吗?”达波多杰急切地问。
“它没有。”益西次仁咽了咽口水说,仿佛他也希望那小马驹也有一双翅膀,“但是它跟一般的小马驹不一样,它会念经。”
“一匹会念经的小马驹!?”达波多杰高声叫道。
“是的,会念经的马驹。它会念大威德金刚经。”
“那就把它送到寺庙去得了。”达波多杰似乎已经泄了气,没有了兴致。
益西次仁说:“不错,现在它在一个修炼瑜伽的喇嘛身边,因为人们已经不能调伏它了。”
“炼瑜伽的喇嘛怎么调伏一匹马?也给他讲密宗里的那些神秘修持吗?”
“此马非瑜伽士不能驯养,”没鼻子的基米插进来说,“要是你没有这样的一匹马,我的宝刀也白送给你了,老爷。”
达波多杰怔怔地看着没鼻子的基米,他奇怪的是这个家伙说好要带儿子光荣回乡,可为什么老跟着他?他难道非要看到他的宝刀配上宝马,才心甘吗?
“那我们就去找这个瑜伽士,马上就走。”达波多杰在一瞬间开悟了,世界上有些人,自己没有英雄命,便希望亲手缔造出一个英雄来,或者见证一个英雄横空出世。英雄的梦想属于所有有血性的好男儿。他要是再不走,他的英雄梦英雄不会破灭在敌人的刀下,却会毁在女人的温柔之乡。
“我们需要给瑜伽士的供养,老爷。”益西次仁说。
“要多少呢,我的管家,你还有银票吗?”
“早被那天晚上的河水冲走了,老爷啊,你给我一顿鞭子吧。”管家为自己的失职流下了一行老泪。“老爷,我们只要赶去两百头牛羊就行了。”他又补充说。
“你以为我现在还是老爷吗?”达波多杰嚷了起来,“羌塘草原上的河水把我们冲了个精光,还把我冲到女人堆里作了一匹种马,神灵的马驹已经会念经了,我的马驹儿还在女人们的肚子里撒欢哩。这狗娘养的命运,把一个老爷变成一个叫花子,让他跌一跤就够了;而一个男人的英雄梦,只要一闻着女人的骚味,他的骨头就软了,他的宝刀也生锈了。这狗娘养的命运……”达波多杰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的宝刀是不会生锈的。”没鼻子的基米肯定地说。“你见过月亮生锈吗?你见过太阳生锈吗?”
“可是,你见过赶着一两百头牛羊讨饭的叫花子吗?”达波多杰反问道。
“你可不是叫花子,你是我们的老爷。”玉珍这时插进来说。
“哼,老爷?”达波多杰用嘲讽的口吻说,“我不过是你们用套马杆套住了的种马。”
“不就是献给瑜伽喇嘛的两百头牛羊吗,老爷?”玉珍温柔地说,“部落里的女人都是你的,牛羊难道还不属于你吗?都赶走吧。只要老爷你高兴,你赶走多少头牛羊,我们都不会多看它们一眼。只是老爷你……一定要回来看看你的儿女们啊!”玉珍哭了。
她身后的女人们也跪伏一地,泪淌成河。那个叫贝珠的女孩,更是哭得像一个又要失去父亲的孩子。
“我会有那么多的儿女吗?”达波多杰嘀咕道,“我连独角龙的一根毛都没有伤到,英雄没有当成,却到处都有我的儿女了。”
他不知道,多年以后,这片草原上凡是有一头漂亮鬈发的孩子,都会传唱一个名叫达波多杰的英雄父亲的故事,他和扎杰一起成了草原上人人颂扬的英雄。尽管他没有挥刀鏖战独角龙,尽管他没有成为一副不屈服的尸骨,但是他让草原上的牲畜兴旺发达,像星星一样繁多。他还让草原上女人们的牧歌里多了爱情的甜润和流畅,多了遥远的期盼和永无止境的思念;那时他并不知道,爱也可以使人成为英雄,爱也可以成为一段传奇。他也不知道,在三个男人和一副尸骨赶着成群的牛羊打马远去的时候,部落里女人们的目光被牵走了,心也被牵走了,眼泪淌成了羌塘草原上的一条河,这条河的名字多年以来就叫做米秋河。“米秋”在藏语里就是眼泪的意思。到后来部落里的孩子们出生,就在这河水里沐浴,当他们长大了时,就在河边放牧。河畔两岸芳草萋萋,百花盛开,年年长得都比其他地方茂盛,有一种长得像达波多杰那一头鬈发样的草,牛羊吃了特别能长膘,也特别能繁殖,这种草被草原上的人们叫做榛生草。在藏语里,“榛生”就是那种在骨子里生长,在心窝间荡漾,在岁月里延伸,在夜深人静时与女人的一颗柔肠寸断的心缠绵交织、相伴终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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