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达波多杰没有想到贝珠也是红汉人的朋友,她穿金带银,镶珠佩玉,在一群贵族头人面前特别耀眼夺目。达波多杰想起他第一次把她放平在自己身下时,要摘去她身上的这些累赘繁复的珠宝,费了他多大的劲;想起前几天和她在森林里的较量,她骨子里狐狸的本性——贪婪,狡诈,无耻,下作——丝毫没有因为五年地牢里的黑暗、没有因为这些年来沧桑的演变而改变。只是那尖叫声已经有一些凄惶,有一些酸楚,像深秋里的第一股肃杀的秋风,追赶着即将开败的花儿,已经露出不可掩饰的凄楚。而他自己在那尖叫声中,也没有了贲张的激情,没有了狂热的冲动,竟然还会产生些许的厌恶。因为现在你看看这娘们儿,端庄得像佛母,骄傲得像王妃。可是红汉人说,为了团结藏区的藏族妇女,他们也任命贝珠为副县长。
  那一天,连上达波多杰,红汉人在喝茶献哈达的时候,趁着大家胃口好,一气任命了八个副县长。
  贵族头人们皆大欢喜,只有达波多杰有些气哼哼的,他悄悄对身边的一个头人说:“要是狐狸也能当副县长的话,那些请我们喝茶的红汉人就有得受啦!”
  
  35.悲心
  仁钦上师告诉洛桑丹增喇嘛说,再过十三天,他就要圆寂了。
  洛桑丹增喇嘛知道,一个密宗法师可以准确地预测自己的生死,他们能够做到观生死如看自己手掌上的纹路。多年来的苦修使他们在生死之间来去自如,跨过死亡的门槛就像进出自己的家门一样自如方便,他们也有许多获知生死秘密的诀窍。洛桑丹增喇嘛还记得,几年以前他和仁钦上师游方到藏北地区,遇见两个法力高深莫测的密宗上师,大家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们一个叫赤裸瑜伽士,一个叫黑白瑜伽士。赤裸瑜伽士可以用专注的目光打掉了树上的所有树叶,而黑白瑜伽士则能施展法力让那些飘落在地上的树叶重新回到树上去。那两个法师临走时,提出和仁钦上师比试骑马,这是个令大家都很费解的建议。仁钦上师答应了,精心找了一匹好马来和客人比赛,虽然他尽了全力,结果他还是跑在了最后。仁钦上师在送客人走时,痛哭流涕地说,我这至今还没有修得大成就的躯体,竟然要比你们两位尊贵的上师晚到铜色山①,果然不久后就传来两位上师相继圆寂的消息,赛马只是上师们向世人昭示他们修行的结局,而凡人却传诵着密宗法师们谦逊者长寿的美名。
  仁钦上师告诉洛桑丹增喇嘛:“我们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从不庆祝上师的生日,而只庆贺上师的死亡。”
  “上师,亲生父母给了我的肉身,而你却让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你让我如何高兴得起来啊?”洛桑丹增喇嘛跪伏在上师面前说。
  “那是你还没有学会如何面对死亡。对死亡的修持,也是我们修行者的一大法门啊。在你的身边虽然已经死去了那样多的亲人,可是你对他们的死只有悲伤,而没有欢乐。现在我要求你从我的死开始,修习欢乐的法门。”
  “实修上师的死亡?”
  “是的。不知死,安知生。你内心里的慈悲,将来源于对死亡的认知。”
  “上师,在你圆寂的时候,将会有些神奇的殊胜显示给我吗?”洛桑丹增喇嘛知道,有的密宗上师圆寂的时候,在大自然中总会发生一些奇妙的事情,比如大地会颤抖,天空中会下花雨,诸佛菩萨中的某一尊会适时地显现人间,等等。
  “如果不是为了利益众生,你不认为那样太矫饰了吗?就像我们独自站在镜子前,扭捏作态是多么的可笑。这和我们终身追求的寂灭虚无的境界是多么相悖啊。死亡不过是一个上师觉悟的时刻,是真理呈现的时刻,是他直接面对自己的时刻。”
  那几天仁钦上师照样安详而自在,生活跟平时一样,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给洛桑丹增喇嘛,也没有什么后事需要准备。因为一个修行者从修习密法开始,就已经在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早上师徒俩要么在山上念经,观修,要么下山去化缘。晚上夜深人静时,上师会在山洞里为徒弟灌顶加持某些密法。洛桑丹增喇嘛也并没有认为上师的灌顶和以往有多大不一样,师徒俩的生活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井然有序。
  到第七天,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带着仆人赶着一群牛羊到了山洞前,见到仁钦上师纳头就拜,直呼恩人。原来他就是当年偷走了别人布施给阿妈央金的那颗珍贵的九眼猫眼石,然后又被仁钦上师从皮鞭下救下来的小偷仲永。如今他已经不再是个乞丐,而是一个富可敌国的牧场主。仲永说他后来听从了上师的教诲,用那块猫眼石换取了一个大牧场,现在他的牛羊堪比天上的繁星。而这一切,都仰仗于仁钦上师的慈悲啊。
  除了供养给仁钦上师一群牛羊,仲永还奉献出一块黄灿灿的金条。仲永虔诚地对上师说:“这些年来我积攒下来的钱一共买了两块金条,一块我供在了家中的神龛里,一块我供养给我恩重如山的上师。请一定要收下啊。”
  “狗屎。”仁钦上师撇了那金条一眼,轻蔑地说。
  仲永诧异地问:“你说什么,尊敬的上师?我向佛、法、僧三宝起誓,它是真金的。”
  “人世间无论什么东西,无论它是真的假的,我都不需要。法子,你以后面对世界上一切东西的诱惑,你都要学会说,我不需要。明白吗?”
  洛桑丹增喇嘛答道:“除了佛法,我什么都不需要。”
  仲永接过话来说:“你们都是有智慧的喇嘛上师,而我们凡人,什么都不需要的话,吃什么穿什么?要是当初你给我那块九眼猫眼石时,我说‘我不需要’,我哪有今天?”
  上师回答道:“财富只给那些有需要而不要求的人,而不给并不需要却贪得无厌的人。习惯说‘我不需要的人’,内心里便种下了慷慨的种子。一个慷慨的人,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法子,那块人家那么远送来的‘狗屎’,对你我有什么用呢?”
  喇嘛看了一眼三人面前的火塘,指指火塘上的铁锅说:“用来垫那只锅吧,我看锅是斜的。”
  仁钦上师非常满意这个回答,随手就把那金条丢在火塘边,洛桑丹增喇嘛用一根棍子将金条垫到锅底。后来直到他们离开,这根金条都还埋在火塘的灰烬中。仲永曾经在两个修行者走后,心疼这块被视为狗屎的金条,想把它找回来,可是仁钦上师那句“我不需要”的话,像一道咒语一般阻挡了他的脚步。每当他想往那个方向去的时候,双脚便羞愧得走不动路,但是心里却一片轻松。多年以后,仲永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慷慨者。有一天他把整个牧场布施给了一座寺庙,重新去当了一名乞丐。并不是他的名字决定了他的命运,而是他透彻地参悟了“我不需要”四个字。慷慨的种子发了芽。
  第十天的时候,仁钦上师终于显出了病态,但那是一个远离家乡多年的游子的思乡病。那天洛桑丹增喇嘛正宗禅坐,忽然听见上师说:“阿妈,我走了。”
  洛桑丹增喇嘛睁开眼睛,看见仁钦上师仿佛刚睡醒一样,在搓自己的眼。他问:“上师,你怎么啦?”
  “噢,我刚从家里出来。”上师的眼里充满柔情与痴迷,“峡谷里的杜鹃花又开了,我家门前的那两颗老核桃树,刚刚发出新芽。只是我家的土掌房,年久失修,已经垮了一半啦。我那可怜的老母亲,还住在过去的牛圈里,峡谷里所有的人都对她充满怨恨,没有一个人帮她,她连生火塘的柴火都没有啊。就在今天早上,她刚刚冻死了。”
  “什么什么,上师?你的母亲死啦?”洛桑丹增喇嘛差一点就从岩石上跳了起来。自跟随仁钦上师以来,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故乡,说起过自己的母亲。
  “叫嚷什么!我才把母亲的亡灵超度到西方佛土。别吓着了她老人家。”
  洛桑丹增喇嘛有些疑惑,难道早已证得佛性的上师也会想家吗?正如当年澜沧江峡谷的贡巴活佛说的那样,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离家远游,便成就了一半的佛法。亲情和乡情,会极大地阻碍一个修行者恬静自然、出离人世间、悲悯众生的内心。洛桑丹增喇嘛没有想到的是,上师对故乡竟然还有如此深厚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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