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它就是我们说的相思啊。
22.相聚
叶桑达娃已经可以在地上跑了。这个出生在朝圣路上的孩子,浑身黢黑,身体强健。高原的阳光装扮着她的笑脸,天上的风雨沐浴着她的身心,崎岖的道路砥砺着她的筋骨,在漫长的朝圣之旅上,她跟着磕长头的喇嘛在大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也一天天地长大。有些时候,她爬行在山道上的小小身影,与其说那是一个孩子,不如说是大地上一头活蹦乱跳的小兽。她已经知道大地上野花野草在什么季节生长,知道各种野菜的不同味道,知道和她一样在地上爬行的许多小动物的名字,并和它们成了朋友。她往哪里一站,就和那里的环境融合在一起,连那些小动物们,都把她当成它们中的一员。她甚至可以和蚂蚁对话,与蚂蚱同行,与猴子嬉戏,与小鸟对歌。有一天她爬到一个蛇窝边,一条硕大的蛇盘在一枚金蛋上,用狐疑阴鸷的眼光打量着她。那金蛋闪闪发光,是属于前世的财富。许多人曾经想盗走这枚金蛋,但是这蛇用它剧毒的蛇信子将那些贪婪的人统统吞噬了,蛇窝的四周到处都是人的骷髅。可是叶桑达娃并不知道这些,她认为这条蛇或许可以成为她新结识的一个朋友。她对蛇说:
“你还没有睡醒吗?太阳已经好高好高了。”
“嗤!嗤嗤——”蛇回答道,把它的头昂起来,准备发起进攻。
“起来吧,磕长头的喇嘛就要到了。”叶桑达娃把她的小手伸了过去,就像要去拉住一根漂亮的树枝。
“嗤——”蛇发出严厉的警告,蛇信子像火焰一样地吐了出来。
“哈哈,你的辫子怎么藏在嘴里?你的衣服很漂亮,你叫什么名字啊?”叶桑达娃想用自己的小手去抚摸那根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辫子,孩子的手离蛇的口只有一根指头的距离了。
那时,洛桑丹增喇嘛还在离孩子不远的山坡脚下磕头哩,阿妈央金背着行囊走在了前面。这些时日以来,几乎都是他一边磕头,一边照料叶桑达娃。他们在大地上前行的速度几乎相当。在那孩子面临危险的关键时刻,神灵通过一块冰凉的石头及时地告知了喇嘛孩子的危险。当喇嘛伏身向大地时,那石头就像一条钻进他怀里的蛇,从他的胸口一直滑到大腿,他的半个身子都凉了。“蛇!”喇嘛暗自惊叫一声。
“达娃!”喇嘛伏在地上高喊。
孩子从山坡上回望下去,“有一条大虫,阿爸。”
喇嘛“唿”地从地上飞了起来,就像一只腾空而起的鹰,向叶桑达娃飞去。
蛇忽然立了起来,洛桑丹增喇嘛及时赶到,将叶桑达娃挡在了身后。蛇嘴里哈出死亡的气息,立得竟有喇嘛那么高,斑斓的身子在阳光下令人晕眩。喇嘛急速地念了一段经文,驱赶蛇扑面而来的恐怖气息。那蛇被喇嘛的经文镇住了,摇摆了几下,重新盘回到金蛋上。
喇嘛这时已经认出蛇其实是一个财主的转世。这个家伙在前世守财如命,从不施舍穷人,也不布施喇嘛,连他的妻子和儿女们,都别想从他的口袋里多得到一文钱。家里人在神龛前多点一盏酥油灯,也会受到他的叱骂,骡子多吃一口草料,也令他心疼,洒落在地上的糌粑面,他会让自己的儿子舔干净,甚至掉进岩石缝里的一粒青稞,他也会敲碎岩石把它找出来。在他死的时候,他才发现所有积攒下来的财富一个子儿也带不走。他向神灵乞求投生为一条蛇,将一生的财产转化为一枚金蛋,以在来世也要紧紧守住自己的财富。神灵为了教化这个世界上最吝啬的守财奴,满足了他的愿望。到他真的转世为一条蛇时,他才发现,一个从不施舍行善的人,在来世即便拥有一枚金蛋,他也无法花它用它,享受财富带来的一切快乐和幸福了。而且,他还得随时提防别人来盗走他的金蛋。
“前世贪婪愚痴的人,今生只能在大地上爬行。愿佛祖的慈悲也能惠及到你。”喇嘛朗声念道。
蛇忽然说话了,“尊敬的喇嘛,看在我没有咬死你的份上,请告诉我,我如何花我前世的财富?”
“你今生的这个愿望,在前世时可有把它画在空中,写在水里?”喇嘛问。
蛇费力地想了想,回答说:“没有过,喇嘛上师。难道你不明白吗?画在空中的画是虚的,写在水里的字会流走。世上哪有这么愚痴的人呢?”
喇嘛回答道:“是的,对一个守财奴来说,前世积攒的财富在今生也是虚的,也会像水一样流走。世上的确没有比一个守财奴更愚痴的人了。”
蛇恨恨地低下了自己的头,呼出丝丝黑气。洛桑丹增喇嘛那时不知道这是一种魔鬼的毒障。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开示了这条冥顽不化的蛇呢,可是世间人们对财富的执着和贪婪,岂是喇嘛上师的几段说法开示就破解得了的啊?
一天,洛桑丹增喇嘛一家到一座不知名的村子里化缘,那是前往拉萨的官道边的一个大驿站,有许多来往的商旅,叶桑达娃跟着她奶奶一路,喇嘛自己一路,三人在村子里分头挨家挨户乞求人们的布施。在一个酥油茶馆里,喇嘛刚一走进去,就看见了自己的冤家达波多杰坐在里面,两人眼神一碰,就像刀和刀碰撞在一起,目光的火星溅落一地。
达波多杰和自己的管家益西次仁以及没鼻子的基米,带着英雄扎杰的尸骨,刚刚在这个村庄后面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那个炼瑜伽的喇嘛,用成群的牛羊换来了那匹传说中由神驹配种产下的小马驹。达波多杰庆贺的酒还刚喝到一半,他的老对手便不期而至。他本能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像一个眼看着猎物到手的胜利者。
“嚯,你们看谁来了?魔鬼总是喜欢让冤家在同一个碗里喝茶。”
不知为何,洛桑丹增喇嘛首先想到了被刺杀的弟弟玉丹,而不是自己此刻的处境。那个叫昂青的杀手,就是受他的指使吗?看看这个朗萨家的少爷吧,他脸上的杀气依然和从前一样,就像一场噩梦留下的印痕;他腰间的刀和杀弟弟的那把多么相似。喇嘛努力地调息自己的呼吸,尽量用一个修行者平和的口气说:
“澜沧江东岸朗萨家族的刀伸得太长了。”
“不是长不长的问题,”达波多杰“唰”地把刀抽出来了,“而是一段孽缘要了断的事儿啊。”
这时喇嘛看见一个没有鼻子的怪人从达波多杰身后冒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老爷,你可不能杀一个磕长头的喇嘛。我的雌雄两把宝刀,雌刀已经杀错一个人,留下了一段冤孽了,雄刀要建立的是英雄的功勋和业绩。老爷,今天你的刀刃上要是粘上一滴这位喇嘛上师的血迹……”
达波多杰粗暴地推开了没鼻子的基米,“他与我有杀父之仇,你知道吗?”
“佛祖,难道你真的要我这个刀相师下地狱吗?英雄扎杰啊,你的刀是斩杀魔鬼的利剑,不是砍向一个喇嘛上师的凶器。”没鼻子的基米在茶馆里失声痛哭。
这时,从坐在屋子一角的英雄扎杰的尸骨处,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人们记得,在宝刀从他的尸骨身上摘下来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声叹息。
达波多杰即便可以不听世人的相劝,但他不得不敬畏一副尸骨的忠告。他将刀塞回了刀鞘,然后从藏袍里抓出一把藏币来,走上前两步,“哗”地撒到喇嘛的木碗里,“我要恭喜你,”他嘴里不无傲慢地说:“你还可以多活一些时日。”
“在轮回的苦海里,大家都一样。”喇嘛低下头,轻声地说。
“我跟你过的可不是一样的日子。”达波多杰快活地说,“我们都出门那么久了,我已经跑遍大半个雪域高原,到处都有我的朋友。而你还在朝圣路上像蜗牛一样地挪动你那罪恶的身躯。嗨,喇嘛,你的佛、法、僧三宝求到了吗?但愿它们以后能救你的命。”
“我离拉萨已经越来越近了。”喇嘛自信地说。
这时一个老妇人从门外抢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马刀,直奔达波多杰而去。
“仇人!还我儿子一条命来!”老妇人手里的刀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达波多杰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抽刀,刀自己就从刀鞘中跳了出来,两把刀“噗”地碰在一起,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没有传来金属相撞时的脆响,倒像一只手掌抓住了另一只手。两个持刀人竟然不能将刀抽回来再度投入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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