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哥,我可以离家出走,也可以把西岸的地契和高利贷票据都交给你,但是你不能把嫂子打进地牢。她是你的妻子!”
  “你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身份了,你从现在起,只是一个流浪汉!滚!滚滚滚滚滚……”
  达波多杰狼狈地逃回了西岸。管家益西次仁一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少主子的厄运到啦。达波多杰劈头就问自己的老管家:
  “老熊也有掉进陷阱的时候吗?”
   “有。在它发情时,猎人就在母熊经常转悠的地方设套子,那种时候它们最糊涂。” 忠心的老管家回答道。
  实际上达波多杰刚勾搭上他嫂子的时候,老于世故的益西次仁就发现了,他曾经劝过主子,告诉他说这场爱情是刀刃上的蜂蜜,聪明的男人是不会去舔的。但那时主子雪崩爆发般的情感,不要说一个管家,就是白玛坚赞头人在,大概也挡不住,更不用说在一个狐狸精变的女人面前,有几个男人能保持自己的清醒。因此,每当达波多杰去东岸的时候,老管家已开始为大家的后路作一些准备了,他把自己的家人送到亲戚处,将属于达波多杰的财富尽量兑换成可以在藏地通用的银票。他已经知道,在这兄弟俩的较量中,不仅达波多杰不是对手,就是那个被称为狐狸精的女人,也不过是扎西平措独霸峡谷两岸的一件工具而已。
  “收拾东西吧,老益西,我们要出趟远门了。”
  “人家出远门是去朝圣求佛、法、僧三宝,我们去干什么?”老管家故意问。
  “去找藏族人的三宝。”达波多杰恨恨地说,“我已经跟扎西许下诺言了,我走遍雪域高原,寻找一个康巴好男儿的‘藏三宝’——快刀、快枪、良马,为朗萨家族的荣誉争光。那狐狸变的女人,害得我在峡谷里再也呆不下去了。”达波多杰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恨哥哥扎西,而恨上贝珠了。
  “唉,”益西次仁说:“不是那个狐狸精害了你,而是你哥哥真是个好猎手呢。他一箭射中了三只鸟,把所有的猎物都装到自己的口袋里了,你还以为他给你头上戴了个光环哩。”
  “他……射中了哪三只鸟?”
  “你这个莽撞的家伙呀,贵族不是你这样当的。第一只鸟,他利用你和贝珠的丑事儿把你赶走,将澜沧江两岸收入囊中;第二只鸟,野贡土司家的亲事肯定不能退,新郎将不会是你而是他,尽管那个可怜的姑娘是多么的丑,但是扎西的眼中只有土地和权力,而不在乎美色;第三只鸟,贝珠该打进地牢了,谁也不会让一只狐狸永远做自己的妻子,因为猎人也有打瞌睡的时候。”
   “这个狗娘养的……”达波多杰想打谁一拳,可身边没有仆人,他就只有掌自己一巴掌。
  “事到如此,我们出去走走也好。没有关系,我们就是走遍雪域高原,我也不会让一个尊贵的少爷,追着炊烟去讨饭。”
  出了那件事儿一个月后,达波多杰真的要远走高飞了。扎西平措假惺惺地出来送行,那时他已经来到澜沧江西岸有五六天了,兄弟俩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扎西平措在外人面前还亲热地叫达波多杰弟弟,说是弟弟要出远门为峡谷里的人们找货真价实的“藏三宝”,弟弟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他过来是帮着弟弟打理西岸的事务的。可是只有达波多杰和老管家益西次仁才清楚,扎西平措是在催促他们尽早上路,或者说,他迫不及待地想早一天当上澜沧江峡谷两岸的主人呢。
  出门那天早上,达波多杰和他哥哥私下里有一段对话,那是他第一次用心计和自己的哥哥较量。时间过许久了,在他漫游雪域高原的那些岁月里,他还记得哥哥狡黠的眼神,以及他动怒前脸颊上肌肉的抽搐。他对扎西平措说:
  “我走啦,兄弟之间再不用打仗,你如愿以偿了。”
  扎西平措说:“你要走的这一步,是你自己的命。你本来只是一个牧场上的姑娘养下的孩子,要不是阿爸一时冲动,你这一世哪里能当少爷啊?”
  达波多杰说:“是呀,传说中是一道红光和一道白光相结合,才有了藏族人的祖先。要是没有阿爸当年在牧场上的冲动,朗萨家族恐怕就要绝种了。”
  扎西平措有些急了,“你是什么意思?”
  达波多杰慢悠悠地说:“听说,嫂子有喜了?”
  那个西岸的新占领者脸霎时白了,一向高高翘起的胡子也塌了下来,脸上的肌肉开始跳舞啦。达波多杰乘胜追击,现在轮到他嘴角的胡子翘起来啦。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口吻说:“澜沧江峡谷两岸的主人,你可不能把一个有喜的女人打入地牢,不管怎么说,那个孩子身上流淌着朗萨家族的血液。”
  扎西平措大约今生从来没有受到这过如此大的羞辱,他的嘴唇哆嗦着说:“好吧,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小杂毛能在峡谷里成多大的气候。”
  
  15.庄严
  卡瓦格博雪山上的风像刀一样地砍杀过来,飞舞在天空中的不仅仅是雪花,还有胳膊粗细的枯枝,拳头大的石头,以及魔鬼的咆哮。这风不是沿着山谷拦腰刮来,也不是从山上往下吹,而是从山下往山上涌。仿佛风在雪山面前也知道敬畏。就像那个磕长头的朝圣者,每当过雪山时,他只能从下往上磕,而下山时,则需要走到山下后,根据下山的实际距离估算,再选择一个地方花上几天时间,一气面对雪山再磕它上千个长头,把下山路上该磕的长头补回来。因为没有朝山下磕的头,只有向雪山跪拜的身姿。
  上山的路崎岖艰辛,许多地方根本就容不下人伏下一个身子。他们只能用随身带的牛皮绳一段一段地丈量那些险路的距离,然后再找稍微平坦的地方补磕。天寒地冻,很多路面上全是冰,人一伏下去便“哧溜”往下滑,有一次洛桑丹增喇嘛竟然滑到了谷底。于是磕头又得从沟底从头再来。玉丹曾劝他哥哥说,就从滑下来的地方开始吧,可是洛桑丹增喇嘛坚定地说:“神山一定是对我的虔诚有所不满,因此才把我打下去重来。我不能违背神灵的意志。”
  到了雪山上的雪线以后,洛桑丹增几乎都是在雪地上磕头,虽然连续的磕头让他全身热气蒸腾,可他的双手、双脚,还有脸全都被冻得没有了知觉,每隔上一段时间,达娃卓玛和玉丹都要找个僻风处,将他搂在怀里,一个负责升火,一个不停地用雪搓揉他身上冻僵的皮肤。好不容易搓红了皮肤,可那曾经光洁照人、红润健康的皮肤,却一块一块地连血带皮地往下掉,血水刚一渗出来就冻住了,因此洛桑喇嘛的脸看上去奇形怪状,像是被火烧焦了。有几次他们除了感到他的心窝处还有一点热气外,几乎认为抱着的是具冻僵的尸体。是达娃卓玛的热气把他呵回来了,是玉丹的火堆让他暖过来了。在许多时日里,他们一天前进不到两三里地。
  他们用了两个半月才翻越卡瓦格博大雪山,比当初预计的多花了整整一个月。朝圣的队伍是在下雪山的时候遇到这场狂暴的风雪,当时大家还想,要是在上山的时候和它相遇,还不知要遭多少磨难。看来这座难以翻越的神山还是悲悯的。可还没有来得及庆幸,这支小小的队伍就被风雪包裹着卷走了,吹散了。并不是他们相互间搀扶得不够紧密,而是在狂风面前,人只不过像一片树叶。从山下涌上来的风就像漫上来的洪水,一下就把人抬升起来,随风飘走了。洛桑丹增喇嘛只听到弟弟玉丹的一声呼喊:“达娃卓玛——”他的耳朵就全被魔鬼的声音灌满了。
  洛桑丹增喇嘛再度进入虚空中的飘浮状态,他想这是不是如贡巴活佛说的那样,到了面对真理的时刻了吗?好吧,就让我好好观想心中的佛、观想我的上师吧。佛祖啊,是你的慈悲拯救了我,让我今天知道了一生造下的罪孽,让我解脱了轮回的烦恼;上师,遥远地方的上师,虽然我们未曾蒙面,那是我的佛缘还不够,是我的孽障还没有得到彻底清除。我的悲悯连我自己的命都救不了,怎么还能指望它去悲悯众生。
  他这样想着,让自己的躯体在风中起舞,思想专注于对佛菩萨的观想。他甚至感到自己已经飘到树梢上,飘到了悬崖边,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和担忧。挺拔的高山雪松的树梢在他身下一掠而过,他感到仿佛是骑在一匹快马上,从青草齐马肚高的草原上驰骋;嶙峋的悬崖深不可望,他就像那些以高山峭壁为故园的苍鹰,纵身飞越如跨家门前的小坎。他庆幸地想:我将摔死在雄鹰栖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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