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①藏传佛教四大教派之一,它们分别为红教(宁玛派)、黄教(格鲁派)、白教(噶举派)、花教(萨迦派)。
  ②即佛教所说的六道轮回中天、人、阿修罗、饿鬼、牲畜、地狱,前三道是善良虔诚的众生投生之所,故称为三善道,后三道是恶业较多的众生投生之地,称为三恶道。
  ③在佛经中,“五毒”是指人的贪欲、瞋怒、嫉妒、愚痴、疑惑五种表现。
  
  因卷
  
  第一章
  1.兄弟共妻
  在人与神可以一同交流与舞蹈的美好岁月,居住在滇藏接合部澜沧江峡谷两岸的藏族人经常可以看到神的使者往来穿梭于大地与天庭之间。人们每隔上一段时间,就能听到这样一些令人神往的话——
  “阿爸,快来看啊,一个喇嘛骑着光线飞到天上去了!”
  “佛祖啊,感谢你从天上撒下这些金黄的青稞!”
  “法力无边的护法神,快来赶走牧场上的魔鬼!”
  “神胜利了!”
  那个时候,在西藏东部蛮荒隐秘的雪山峡谷中,从青藏高原奔腾下来的澜沧江是下山的猛虎,把峡谷搞得森严肃杀,恐怖晕眩。江水如刀,大风似箭,从峡谷中穿越而过,塑造出这段鬼斧神工的大峡谷,也塑造出这峡谷中的人们,像悬崖一般挺立,如雪山一样骄傲。那个时候,大地经常发生轻微的颤动,这并不是地下的魔鬼大梦初醒后的翻身扭动,而是江底的巨石被洪水挟带,跌跌撞撞地往下游逃窜。它们身躯再庞大,也不是洪水的对手;就像人间一个再厉害的伟人,一个再智慧的高僧,也不是时间的对手一样。可就是时间,当它流淌到澜沧江峡谷里时,也不得不随着波涛翻滚的浪花沉浮、飞溅、跌落、消失。时间像江水,冷酷无情;江水也如时间,不舍昼夜。
  在那个单纯的年代,天空是神灵和魔鬼驰骋的战场。人们经常在蓝天白云间看到他们飘逸的身影若隐若现,听到他们征战的呐喊夹带着滚滚雷声,还有神灵们在天空中放牧的白云,他们一高兴就将朵朵白云撒落在高山牧场上,让白云变成成群的牛羊,让云中的甘露滋润大地上的万物,让阳光像阿妈温暖的手指一般抚摸牧场上的青草,地里的庄稼,使它们在四季轮换中有枯有荣。而魔鬼们像放羊鞭一样挥舞而来的闪电,以及被装在一只看不见的巨大口袋里的冰雹、瘟疫等灾害,也时常把人们吉祥的生活砸得千疮百孔。魔鬼的力量不仅可以让大地改变颜色,让江河里漂满尸体,有时连善良虔诚的妇人生孩子,他们也往往插上一手,夺人命脉于无形无声之中。
  这一年的夏季,人们惊恐地看到,魔鬼的身影在峡谷里四处闪现。澜沧江西岸的马帮商人都吉的妻子坐胎十月,在上山打柴时竟产下一蛇首人身的婴孩。据说那不伦不类的小家伙难以辨认五官,脖子比头更粗、还长,两只小手的十指像蹼一样地粘连,而双腿则自臀部以下并拢在一起。
  那个产下蛇首人身怪胎的可怜女人名叫央金,她哭泣着对赶来救她的丈夫都吉说:“是魔鬼把我的孩子抱走了,换来这样一个怪物。”
  那时她正躺在路边的一堆灌木丛上。这种河谷地带的灌木丛生长得粗壮而矮小,没有叶子,茂盛的枝丫密不透风。砍柴人常将它们作为歇脚的凳子坐,时间长了,灌木丛的顶部被压得平整而富有弹性,像路边的一张张墨绿色的床。女人身下淌出的血已经把灌木丛染成了黑红色,想来明年它们将会生长得更加茁壮。
  峡谷里勤劳坚韧而苦命的藏族女人生孩子,不能在自家的厅堂或者睡房里生,因为那会被认为是不洁的。她们要么在自家的牛圈里,要么到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去完成这家族血脉的传递。央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大儿子就是那个差一点被认定为转世灵童的阿拉西,她生第二个儿子玉丹时,也是像今天这样,上午早早地带一把砍柴刀出了门,下午回家时就背上背一捆柴,胸前抱着刚生下的孩子了。
  都吉是一个厚道的马帮商人,多年来带着自己的马队下走汉地,上走拉萨,最远到过印度的噶伦堡。可是即便他是个见多识广的男人,还是对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没有准备。他望着被妻子腰上的垫裙包裹着的那团血肉,竟然没有胆量再多看一眼。
  “魔鬼怎么抢走了我们的孩子?”他愤懑地嘀咕道。
  “一条闪电从云层后面窜出来,就把我的孩子收走了。她是个皮肤粉红的小女孩啊都吉。”央金号啕大哭。
  魔鬼收走峡谷里的小孩的事这些年常有发生,天上的闪电是魔鬼挥舞在人们头上的一根鞭子,它不仅把小孩的命夺走,有时还把成群的牛羊赶到天上去。都吉恨恨地望着峡谷上方厚重的云层,想象着那条魔鬼释放出来的闪电。“只有那些喇嘛上师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唉!我们回去吧。”
  “可是我们怎么把他带回家?”央金指着灌木丛上那包裹说。
  “你先走吧,”都吉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脸上堆出比乌云还要厚的难堪。他咬牙切齿地说:“把他交给我。”
  央金哀伤地看见丈夫抱着那包裹走下了山谷,走向了山谷下面的澜沧江。山风把她脸上的泪珠吹得像雨点一般四处飘洒,打得山道上的尘土冒出一阵阵小小的白烟。央金只有对着空旷的峡谷无助地大声申诉:
  “佛祖啊,我的前世做什么坏事了?”
  马帮商人都吉在澜沧江峡谷很有名气,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自古以来就是汉地前往西藏的走廊,一条古老的驿道穿越澜沧江峡谷,蜿蜒通往雪域高原。那些从汉地用马帮驮来的商品,运到峡谷前方的独克宗(注:宗即是旧时西藏一个县的建制。)后,汉地的赶马人一般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一则他们不习藏地的民风民情,二则他们也无法翻越前方一座比一座高的雪山。独克宗有许多马帮驿站,藏族商人在这里买过汉族商人的货物,用清一色的康巴人组成的马帮队伍,继续将藏地需要的茶叶、布匹、丝绸、铁器等商品驮往藏区。他们是凭脚力挣钱的人,人们称他们为马脚子,人脚和马腿,数百年来一起在这条古老的驿道上将汉藏两个民族的贸易往来一步步地趟了出来。都吉多年来靠一双坚忍而有力的双脚,以及刻苦精明的经商意识,已经在澜沧江峡谷里为自己积攒下了富可敌国的财富,盖起了在峡谷东岸最庞大壮观的宅院。人们说,都吉家的钱就像澜沧江里的流水,日夜流淌。峡谷里的人们每个夜晚都能听到都吉家的藏银入库的哗啦啦声,甚至盖过了澜沧江的波浪;都吉家银库里的银锭也堆成了山,因为那库房即便在白天也散发着刺眼的白光。
  现在,宁静而富裕的生活被打破了。都吉回到自家的宅院时,天刚刚擦黑。喇嘛们诵经的声音从二楼的厅堂里传来,一些平常见了都吉都要躬身致礼的赶马人,现在要么远远地躲着他,要么目光里流露出陌生的恐惧。都吉在大门口伸手抓住一个想躲开他的马脚子阿堆。
  “我身上有魔鬼的气味吗?”
  阿堆拼命地摇头,脸都给憋红了,但却说不出话来,就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魔鬼是没有气味的。”说这话的是云丹寺的贡巴活佛,他刚从楼梯上下来。“他们只有带给人们的恶行。”
  “活佛!”都吉忙跪下叩首,“求你救救我的妻子,她招惹上魔鬼了。”
  “不是她招惹了魔鬼,而是魔鬼缠上她了。”贡巴活佛说。“那个孩子呢?”
  “我……我我……”都吉的脑海里翻腾起澜沧江的波浪。孩子一入水,蓝色的江水立即变得一片通红,波浪跳起来有房子那么高,都吉那时感到被卷走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的心。
  “你造孽大了,都吉。”贡巴活佛依旧语调平稳地说,“那毕竟是一条生灵。也许我的咒语可以赶走那小生命中的魔鬼。”
  都吉一愣,自下午见到妻子以来的所有焦虑与羞愤一齐涌上来,像江水一样地淹没了他。他两眼顿时一片漆黑,一头栽倒在贡巴活佛的脚下。
  “把他抬到火塘边去,让温暖的火塘驱散他心中的漆黑鬼。”贡巴活佛对从屋里赶来的都吉家的两个儿子阿拉西和玉丹忧心忡忡地说,“看来魔鬼的孽障遍及我们西岸的众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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