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益西大叔,你的意思是说,有一天我们还会把东岸的地盘占过来?”达波多杰话音刚落,自己也被这想法吓着了,他把手中的马鞭朝旁边的一棵树上抽去。“这是比雪崩还要糟糕的灾难,那边是我哥哥在当家啊!”
  “他未必就不想来这边当家。”老管家冷冷地说。
  达波多杰心中一惊,“你怎么知道?益西叔叔,乌鸦还没有飞过来,不吉祥的话就不要乱说。”
  “这并不是我说的啊。”益西次仁深深地弯下腰,“少爷,这是贡巴活佛告诉我的,昨天我去寺庙,他对我说……”他又不说了,仿佛活佛的话让他难于开口。
  “你去找贡巴活佛?朗萨家族的仇人还躲在他的寺庙哩。”
  “少爷,现在我们来到这边,不能没有自己的寺庙,更不能没有神灵的护佑。我们是俗人,穿袈裟的人喜欢什么颜色,持诵什么经文,那是佛菩萨管的事情。俗话说,供佛莫如供僧侣,如果我们连神的代言人都得罪了,还怎么指望神灵的护佑呢?”
  “可是,可是……我们当初打过来,就是为了改变他们教派的颜色。”
  “唉,少爷。这样的事情在雪域高原多了,从前恶魔朗达玛,为了兴苯教而灭佛教,杀光了全西藏的僧侣。其实都是为了权势之争啊。你听听贡巴活佛怎么说吧。人如果有了怨憎,连自己的影子都会咒骂;兄弟间要是有了贪欲,连天上的星星都会抢光。活佛还说,如果你想知道昨天的事情,看一看你们的今天;如果你想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看一看你们现在的行为。少爷,我们都逃不脱因缘果报啊。”
  “因缘果报,哼!他们就会拿这些说教来吓唬我们。益西大叔,现在我要做的事情,是替我的阿爸报仇!”
  “还有比为老爷报仇更重要的事情,少爷。”老管家说。
  “天下哪有不报父仇的男儿?”
  老管家把自己的身子躬得很低,“少爷,死了的人有他的来世,活着的人要过好自己的今世。我们该唱起喜庆的歌儿,跳起欢快的舞蹈,把上游野贡土司家的曲珍小姐迎请到家里来了!”
  “快闭上你的臭嘴!我哥哥的嘴又没有长在你的脸上。”达波多杰厉声喝道。
  “难道少爷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吗?”
  “难道你想娶一个麻脸姑娘来做自己的老婆吗?”
  “难道少爷想和野贡土司家开战吗?”
   “混账东西!”达波多杰差一点就抽了老管家一马鞭,这时一个仆人刚好进来续茶,那一马鞭就重重地抽在那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倒霉鬼身上。
  “少爷,这就是我们种下的因果,也是我们的明天。”老管家鼓起勇气说。
  “我不要这个明天!”达波多杰高声喊道。
  “那我们就像在今天把一生的积蓄都花完了的酒鬼。”老管家一针见血地说。
  益西次仁这句话其实也是从贡巴活佛那里学来的。虽然他们现在已经是西岸的主人了,可就像他说的那样,作为一个俗人,怎么敢轻易得罪神灵的代言人呢。贡巴活佛对他给寺庙带去的大量供养看也不看一眼,继续闭眼念自己的经文,好半天也不理他。他身边的尼玛堪布说,活佛,朗萨家的管家送供养来了。贡巴活佛念完了一段经文,才缓缓说:“强盗抢来的东西怎么能唤起我们的慈悲呢?一个强盗,虽然是打劫的别人,但其实是为了今生的贪欲而把自己所有的来世都抢劫掉了。这是只有酒鬼才干的蠢事啊。”
  主仆二人正聊着,忽然发现厅堂里亮堂起来,美丽的嫂子贝珠人还未进屋,她身上那股永远也抹不掉的狐狸的妖气就率先破门而入,珍贵的珠宝玉石让宽敞的厅堂蓬荜生辉,笑盈盈的眼波也将达波多杰脸上的怨气一扫而光。
  “哦呀呀,是嫂子啊。难怪屋子里满堂飘香,太阳就像落在了火塘里。”达波多杰的脸转阴为晴,灿烂得如同春日里的阳光。
  “呵呵,兄弟你可真会说话。”嫂子的媚眼飞起来了,那只熟悉的蝴蝶,在达波多杰的脑海里飞呀飞,让他都快晕了。唉,要是她除了哥哥扎西平措外,是世界任何一个男人的妻子,达波多杰可以为她发起一千次战争。
  这段时间贝珠隔三差五地就往西岸跑,一会儿送来新娘上门的彩礼,一会儿又来帮达波多杰布置新房,似乎她真把他当自己的亲兄弟看。“下午那边晒不到太阳,西岸这边暖和些。”今天她找了个很经不起推敲的理由。
   “嫂子什么时候不可以过来?兄弟这儿地方小点,请佛菩萨容易,请嫂子来难呐。嫂子来了,阳光都明亮多了。”
  管家益西知趣地退出去了,达波多杰把贝珠让到自己的对面,面对她那张像满月一般的脸。佛祖,它是多么光洁照人,仿佛是一面镜子,映照着青春冲动的血液,还映照着达波多杰晃悠悠的心。而在一张麻脸上,你能看到什么?
  嫂子进朗萨家的门已经快一年了,可是身上还是没有喜。尽管哥哥几乎每晚都不放过她,有时把整栋楼房都震得摇晃起来。这种震动并不仅仅是因为大哥扎西平措的力量,而是由于贝珠尖锐而又淫荡的呻吟。可是在那些碉楼在摇晃,强悍的大哥在重重的喘气,娇媚的嫂子在情爱与肉欲里放声歌唱的夜晚,有谁知道达波多杰的痛苦呢?
  达波多杰飞快地往嫂子的腹部瞥了一眼,那里还是平平的。大哥这段时间又白干了。他有些幸灾乐祸,但随即又感到羞愧和郁闷,要是换了我,哼!
  “在看什么呢?”嫂子的眼睛可真是精啊。
  “没……嫂子的护身符可真漂亮。”他的眼光只消稍微抬一抬,就落在贝珠胸前的那只纯银又镶了七颗绿松石的护身符上。
  “你哥哥送的么。哎,你给人家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什么礼物,嫂子?”
  “人家就要过门了,你还装什么呀。阿弟,现在一切都得靠你自己。有什么不懂的就让嫂子帮你拿主意。野贡土司家虽然是大户,我们朗萨家族也别丢人。”
  “过什么门?谁愿意来就来。我可要出远门了!”达波多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说完他的脑子就在飞快地转,我出远门,我去哪儿啊?
  贝珠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小叔子,“你怎么啦?”
  达波多杰被那眼光盯得慌了阵脚,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我心里烦!”他气哼哼地说,就像跟谁赌气似的。
  “唉,阿弟啊,”贝珠站起身上,抱着双手在他身边转,阵阵妖冶的香气都快把他淹没了。“嫂子知道你不喜欢野贡家的小姐,可是你……”
  “那你知道我喜欢谁吗?”达波多杰也站了起来,攥紧了双拳,像要跟人搏杀一般。
  “嘘——”贝珠站在他的面前,用一根柔软的手指按住了达波多杰的嘴唇,轻易地就挡住了一个康巴男人鼓足了一万倍的勇气要想说的话。那动作既像一个长辈在调教顽皮任性的孩子,又像一个情人的挑逗。弄得达波多杰冲动地抓住了他脸前的那只纤细的手。
  “嫂子,我……”
  贝珠轻轻地就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了,她的脸上永远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是在拒绝,也是在勾引。只有狐狸精变成的女人,才有本事在拒绝与勾引之间搭一座桥,让自己的猎物在两头疲于奔命。就像从前在家里,每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甚至在当着他哥哥或者父亲的面时,她对他说的话,总是让人感到好像是被窝里的石头,放在脑后想法多,抱在怀里又睡不着。
  “我早就知道,你才是朗萨家的真正英雄。难道你真喜欢打仗?”
  “哼,就野贡家那几支破枪……”
  “还有你哥哥的人马呢。”她及时给他说明他要面临的处境。
  然而这更挑起了这个天不怕魔鬼也不怕的小叔子的豪气,他一把就将她搂了过来,“那我就把他们像炒青稞和豆子一样,一锅炒了!我……我也要把你一锅炒……”
  她在他的怀里稍作挣扎,就不动了,“别忘了,我是你的嫂嫂。”
  “哈哈,峡谷里兄弟共妻的事情多着哩。”他以为,嫂子说这话,实际上就是在暗示他,当初她本来就是嫁给他们两兄弟的。
  然后他一发狠劲,就将怀里这个千娇百媚的妇人横抱了起来,往自己的卧房大步走去。他向佛祖发誓这回要紧紧地、死死地抱住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尤物,再不能让她像前次那样变成一只狐狸跑了。他听到这个女人在他的怀里“哧哧”地笑,就像一个老猎手,眼看着诱捕的野物一步跨进了自己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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