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老管家毕竟行事谨慎一些,他说:“老爷,在这荒无人烟的河谷里,两个泡在温泉里的姑娘,不是魔鬼的女儿,就是强盗的陷阱。我们走吧。”
  但是达波多杰不听,他太相信自己在姑娘们面前的魅力了,他让益西次仁先去周围看看,有没有魔鬼的足迹。等他和姑娘们洗完澡后他再来换他。事态的发展也正如达波多杰所料,当他笑盈盈地站到温泉边时,水里的两个姑娘眼睛一下亮得来盖过了泉水的光芒。
  “水温暖吗?”他问。
  “不冷。”年轻一些的那个姑娘说,有点害羞似的把脸埋进了水里。而那个年纪大很多的姑娘,却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个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俊男。
  “好洗么?”他轻佻地问。
  “天上淌下来的水,是神灵赐予的;泉水边站着的人,是何方来的呢?”年纪大的姑娘问。她的目光让情场老手达波多杰也感到害怕,是那种看你一眼就会从你身上挖走一坨肉的眼光。
  “管他是从哪里来的。你只需说,远方的客人,下来与我们一同沐浴吧。”
  “那你为什么还站着不动?”目光很泼辣的那个姑娘说话也很冲,看得出来她内心的欲火一点也不比达波多杰小。
  在藏区的许多地方,男女同浴的风俗很普遍,但一般只限于家族里或者同一村庄的人,由于都是亲戚长辈,因此在温泉里并没有人会升起邪念。像这样和陌生人同浴是需要一点胆量和浪漫情调的,而这两者达波多杰恰恰都不缺。那两个姑娘的胆子大得令情场高手达波多杰也感到吃惊。一个姑娘的脚率先从水里伸过来,像一条水蛇一般地缠住了达波多杰的腿。大家都感到温泉里的水温在升高,此刻别说是一潭温泉,就是雪山上融化下来的冰水,也会被三个人的欲火烧开。他在那一方浅浅的潭水里与两个姑娘周旋,两个姑娘被他挑逗得春心荡漾,欲罢不能。其中年纪较小的那个想起身离开,可是达波多杰只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她看了片刻,她的骨头就酥了,丰满的胸脯急促地起伏,掀起阵阵的波浪,平静的泉水仿佛成了波浪汹涌的雅鲁藏布江。人的目光的能量有时能盖过太阳的光芒,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下,它是世界上最明亮强大的光。一些法力深厚的密宗喇嘛,他们的目光可以击落天上的飞鸟,打掉树梢的树叶。而达波多杰情欲泛滥的目光,可以轻易俘获姑娘们的心。
  最后,到两个姑娘都瘫在泉水里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她们已经成为达波多杰情欲香案上的祭品。在温泉边的一块巨石上,达波多杰与两个姑娘轮流做爱,搅得温泉里的水热得开了锅,还把人的皮肤烫得起了一串串的小泡。
  一切就像水总要往潭里流,鹰总会往高处飞一样自然。漫长旅途中的艳遇并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和情感的铺垫,达波多杰是一头孤独的公狼,他才不在乎在哪儿播种,以及季节是否适合呢。
  但是这一次他彻底错了。当他回到泉水边穿好衣服,准备继续自己的旅程时,他发现两支双叉火绳枪一齐对准了他。持枪者就是刚才与他一起在情欲横流的泉水里嬉戏的姑娘。
  “跟我们走!”年长的那个姑娘说。
  “噢,这可不是你们干的活儿。”达波多杰不当回事地说。
  “拿上你的行囊,跟我们走!”还是那个姑娘说,口气不容置疑。
  “姑娘们,你们有你们的路,我有我的路。别把温泉里的事情当一回事啊。”
  “等我点燃火绳枪,事情就大了。”年纪较小的那个姑娘从腰间抽出了火镰石。刚才在巨石上,她还是那么羞涩,是达波多杰一点一点地导引着她奔向快乐之源。可是现在你看看她,“嚓”地一声就把火镰石上的火星擦出来了。姑娘手上的火捻子已被点燃,然后用一双勇敢而野性十足的眼睛盯着达波多杰。
  “你可要想好了,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爱情。”姑娘一手持枪,一手举着火捻子。
  “我的爱情都交给了流水。”达波多杰笑嘻嘻地说,他还把她们当孩子看。
  姑娘将火捻子凑到枪的火绳上,“嗤——”那里冒出一阵欢快的青烟和火苗。
  现在达波多杰相信了,她真的会杀了他。他挠着自己的头说,“唉,没见过这样求婚的。姑娘们,要带我去哪儿呢?”
  “带你去见我们的阿爸!”
  “哦呀!”达波多杰感到事态严重了,“嗨,嗨,小心啊!枪子儿飞起来可不好玩。” 火绳枪已经快要击发了。
  “是吗?”姑娘一抬枪口,“砰”地一声巨响,一团霰弹从达波多杰的头顶飞过。姑娘们的眼睛却垂了下来,“你再不好好说话,你就做不成我们的男人了。”
  这可真是一场自己撞到枪口下的婚事。两个姑娘大的叫娜珍,小的叫甘玛,她们的父亲巴桑是一个流浪部落的头人,其实这个部落真正的主人是巴桑的老祖母朗姆。人们说她已经活了二百多岁,因为部落里只有她可以和神灵交谈,与死神共眠,并随时带来老祖先的嘱咐。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她从前的经历,据说她年轻时看见过格萨尔王的军队,她还见过显出真身的莲花生大师,那时她身材高挑,貌美无比,格萨尔王的军队为了她的美丽四处征战,而她最后却嫁给了一个放牧的牧人。朗姆老祖母说过一句洞穿生命历程的名言:
  爱就是命运。
  现在她像一颗老核桃一般地坚硬,承受住了两百年命运的折磨。之所以在她如此高寿的时候还被部落里的人们带出来四处流浪,是因为朗姆老祖母告诉大家说,在后藏有一处地方被称为世界的中心,那就是岗仁波齐神山。神山的东面有一条白色的河流名为当却藏布,它绕过肥美的草原,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洁白的鲜奶;河床上遍布金沙和宝石,可是人们并不稀罕,因为它们俯首既拾,一点儿也不显得珍贵;草场上的鲜花开得有一人高,牛羊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远处的山头上不是岩石,全是糌粑和奶酪;天上飞翔的雄鹰是部落祖先的转世,人们终生行善,来世都升到了天国。那里就是部落久远的故乡,一千多年前的战争让部落里的人们在雪域大地四处流亡,从那以后他们就再没有见到过鲜奶河和糌粑山,也没有星星一样多的牛羊,更不能像雄鹰一样自由翱翔。
  每当朗姆老祖母讲起自己的故乡,空洞的眼窝里已经没有眼泪,只是在乡愁浓郁得化不开时,会淌出一些粉红色的血珠。现在她只有一个三岁孩子般大小,在流浪的途中一直被巴桑头人背在背上。她的眼睛早在一百年前就瞎了,可是整个部落里就只有她才知道回家的道路。连哪一条岔路口有几棵古树,哪段河流上有渡口,哪座雪山垭口有魔鬼,他们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她都清清楚楚。
  “神灵告诉我们只要回到自己的故乡,才可以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就这样,我们在老祖母的带领下,终于走上了回家的路。”部落头人巴桑对达波多杰说。
  达波多杰和他的两个女儿在温泉里折腾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带了一群人俘获了益西次仁,而他的两个女儿则俘获了达波多杰。因为部落里有一条古老的规矩,同部落的男女,绝不通婚。这使部落在与外族男女的婚姻中保持着自己旺盛的繁衍能力。巴桑头人是一个满脸胡须的壮年汉子,密集粗壮的胡子让人想到拔起来的树根。他的部落现在还有一百来号人,与其说这是一个部落,不如说它是一个庞杂拖踏的商队,老人和小孩,妇孺和病人,出家的喇嘛和相信传说的新加入者,甚至还有说唱格萨尔的、打铁的、赶马的、朝圣的、无家可归的各色人等混杂其间。他们其实已经出来十多年了,并不是道路不好走才让他们还没有抵达传说中的故乡,而是他们走一路耕作放牧一路。遇上几块好地,他们会停留下来,种上几季庄稼,为今后的旅程储备一些食粮。他们不要土地,不要牛羊,更不要房舍和家。他们只要自己心目中的富饶美丽、魂牵梦绕的故乡。他们的希望就寄托在自己的脚下。
  “你们是在寻找梦中的故乡。”达波多杰说。
  “对一个流浪了多少代人的部落来说,故乡不就是在梦中吗?梦中的故乡,是最美的家园。”巴桑一往情深地说。
  故乡就是长在心里面的那棵树,时光年复一年地把它浇灌,传说日复一日为它施肥,使它在人心里根深叶茂,果实累累。对巴桑部落的人来说,现在是去故乡的田园里享受思乡的果实,痛饮落叶归根的乳汁,了断绵绵无尽的乡愁的时候了。为此他们哪怕走遍天涯海角,哪怕终生流浪,也要找到传说中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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