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在他铺着熊皮褥子的大床上,他一下就迷失在她滚烫的激情和温软的体香里。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满身昂贵的首饰、佩饰、头饰、腰饰全都成了累赘。在叮叮当当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之后,在他呼出的气息已经变得比牦牛还要粗重的时候,他仍没有解除她身上代表着富裕与高贵的那些碍手碍脚的玩意儿,他还要随时提防她变成一头狐狸溜了。达波多杰忙得手足无措、满头大汗地抱怨道:
  “佛祖,贵妇人们就不能让自己活得简单一点?”
  贝珠吃吃地笑着说:“牧场上的那些挤奶姑娘,撩开裙子就可让你高兴了,可是她们活得简单么?”
  “她们哪能跟我香香的嫂子比!那些娘们儿不论丑俊,都一身母牦牛的味道,我都分不清是在跟一头牦牛还是和一个姑娘睡觉。”
  “那是因为你性子太急了。”贝珠说着自己动手解开了被达波多杰弄成一团乱麻般的绫罗绸缎,就像解开一个结,也像拉开了一层神秘了万年的帷幕,更像捅破了两个欲火中烧的偷情者最后一层遮羞布。达波多杰被那迷人雪白的酮体刺得睁不开眼,他战战兢兢地把头埋进贝珠香气四溢的双乳间,几乎都快幸福得窒息过去。
  她抚摸着他的一头鬈发,就像抚摸他的一颗纷乱的心。“唉,你这个到处打野的好猎手……啊——啊——”
  他再次听到这熟悉的叫唤声,那么真切,又那样令人迷醉。多少个夜晚,这声音从哥哥的房间里传来,让他辗转难眠;多少次梦里,这声音像树林里的百灵那样婉转动听,可是等他扑过去的时候,鸟儿飞了,春梦醒了。他只有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在被窝里独自懊丧和思念。现在这声音从他的骨头缝里钻进去,仿佛是火镰上溅出的火星,把骨子里的欲火一处一处地点燃了,那火本来就被挡在家族的面子之下。现在,这点面子不过是一张纸,熊熊燃烧起来的烈火不但烧毁了这张纸,也焚烧了达波多杰自己。
  达波多杰仿佛已经跃马杀入万军阵中,那么多的敌手令他手忙脚乱,砍杀不尽。如果说贝珠平时浑身弥漫的妖气已经足以令人晕眩的话,那么当她贵妇人的伪装被完全剥开以后,那肉体的香甜气息简直就要将人溺毙了。佛祖啊,一个男人面对一个狐狸精变成的女人时,是多么的可怜。
  达波多杰就像一条幸福的鱼,一头扎进由温柔和激情溶在一起的深湖里,他在里面活蹦乱跳,搅得湖里水花四溅,云雨翻滚。嫂子又像发情的山猫尖声叫唤起来了。屋外树上栖息的鸟儿也受到了惊吓,以为一只猫窜到树梢上来了,骇得纷纷振翅高飞。
   “我亲亲的嫂子啊,是什么东西让你叫得如此响亮?”这是达波多杰在过去寂寞难熬的黑夜中一直想弄明白的一个问题。
  “雪崩来了,你能不尖叫吗?”
  “噢,原来爱情就是一场雪崩。”达波多杰仿佛忽然明白什么叫爱了。
  “你哥哥曾经说,它是一场赛马,其实他错啦。爱情对男人来说是雪崩;可对我们女人,啊——啊——啊——天哪天哪!它……它它它就是一支一生也唱不完的歌啊。”
  “哦嫂子,哦嫂子,是你在唱歌呢还是树上的那只山猫在叫唤。”
  “哧哧哧,”贝珠笑了,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山猫不叫唤,就招不来野猫。”
  过去达波多杰是这叫唤声的聆听者,现在,他成了缔造者。佛祖,这是梦吗?他使劲咬了自己的胳膊一口,痛得他咧开了嘴;他又咬了嫂子丰腴的肩膀一口,贝珠大叫:“你这条狼!”
  然后她用自己的嘴堵住了达波多杰的嘴,再把自己香软的舌头深深地探了进去,达波多杰顿时感到自己的魂被这柔软的舌头紧紧勾住,一辈子都被她牵着走了。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也仿佛正从高高的悬崖上滑翔而下,极度的绝望和巅峰时的快感一齐袭来。
  雪崩了,一泻千里的激情淹没了一切,也摧毁了一切。达波多杰没有经历过雪崩,但是见过雪崩过后的厉害,光是它掀起的气浪,也能把隔着一条山谷的大树吹断。一个狐狸精变的女人,不要说隔着一条峡谷,就是远隔千山万水,也能把一个男人的心席卷而去。这个娘们儿对付男人可真是一个高手。在长长地接吻、翻滚、扑腾后的间隙,妇人妩媚地说:
  “傻兄弟,你咬的不是地方。”
  “噢,嫂子,我要把你从脚趾头到头发尖,一点不留地吃下去。”
  “呵呵,你可见过蛇把大象吞下去的事儿?你呀,吃了不该你吃的东西,还想连人家的茶碗都带走。”
  “怎么不该是我的?本来嘛,嫂嫂的奶子就有当兄弟的一半。”他嘀咕道。
  现在轮到贝珠叹气了,这说明她真的喜欢这个英俊的小兄弟呢。她不无忧伤地说:“别瞎说了。担心你哥哥打断你的腿。”
  达波多杰沉默半晌,“唉,嫂子,我想明白了,你跟我走吧。”他是一个做事干脆利落、从不计较后果的人。就像当初贝珠刚从狐狸变成女人,他在父亲的箭头下说要娶她做自己的妻子一样,他就认定自己今生的命运注定和这个妖媚的女人有关。现在,他也认定,要想一生都拥有这个女人的爱,同时又不至于和自己的哥哥刀兵相见,只有出走一条路。
  “我跟你走,你敢吗?”她用挑逗的口吻说。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嫂子愿意不愿意的事儿。雪域高原那么大的地方,还没有我们的一张床吗嫂子?你还记得半年前牧场上放牧的索朗次仁和他心爱的姑娘一起逃跑了的事吗?”
  “鬈毛多杰啊,别忘了我们的身份,哪有贵族出门逃婚的。有身份的人的婚姻,是驯养了的乖马啊。”她把他再次搂进怀里,就像害怕他跑了一样,将他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迷香之中。
  “这狗娘养的身份……”达波多杰嘟噜道,你以为当了贵妇人大家就忘了你狐狸的身份了吗?他忽然想起身下的这个女人从前是一只狐狸变的事实,过去人们在私下里说,贝珠的尾巴平常是藏在宽大的藏裙里的,她在温泉里沐浴时从来都只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好奇心使达波多杰抽出自己的手来,猛地抄到她的身后……
  但是狐狸飞快地把自己的尾巴夹起来了。这是狐狸的本能,也是贝珠掩饰自己身份的惯用技巧。她总是成功地使那些为她倾倒的男人相信:尽管她是狐狸精变的,但是他们仍然要为她的妖冶美丽神魂颠倒、人鬼不分。
  那时沉溺于爱欲中的达波多杰,不要说抓住狐狸的尾巴,就是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啦。
  
  ①此为古代西藏地域的分法。
  
  11.佛性
  在峡谷两岸交战以前,达波多杰和阿拉西曾经是朋友,现在是他们都肩负着报杀父之仇的重任了。虽然两个家族的上一辈人在峡谷里互不服气,可是在阿拉西他们这一辈,却没有多少利益冲突。在他们都不是家的“中柱”的时候,他们只是火塘边的酒友。几年以前达波多杰托阿拉西将他打猎时获取的三张熊皮,两副熊掌拿到纳西地去卖给汉人。可是阿拉西却被一个汉地的商人骗了,那个住在客栈里的家伙借口房间里的光线不好,看不清毛色,说要将熊皮拿到客栈后院的天井里去看,却一去不复返。等阿拉西醒悟过来追出去,才发现那客栈后院的天井有一道侧门,外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阿拉西回来后,专程到东岸找达波多杰赔罪,并问他应该赔偿多少钱。鬈毛多杰说,伙计,是人家骗了你,又不是你骗我。东西可以骗走,朋友是骗不走的啊,喝酒吧。
  而就是这么一个仗义豪爽的家伙,却带人来攻打自己的宅院,阿拉西那天看见他在战斗中扑杀得比谁都凶狠,似乎这座他曾经来作过客、在火塘边喝过酒的宅院他从不知道,也不认识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
  阿拉西倒不害怕达波多杰的威胁,真正的康巴男儿没有被话语击倒的。但达波多杰的话却被都吉听见了。那时云丹寺的央钦喇嘛正在为都吉清洗他的心脏。由于都吉在屋子闲不住,经常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就飘出去了,回来时他裸露在外面的心脏总是沾了些草根、小树叶、沙砾什么的。央钦喇嘛用一种草药配的药汤才能把他受到污染的心清洗干净。当都吉听到外面达波多杰说要砍下阿拉西的头时,他“腾”地就从方榻上升了起来,再从狭小的窗户间飞了出去,他看见达波多杰已经勒转马头往回跑了,都吉飘在半空中与疾行的达波多杰并排前行,他对那个年轻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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