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第二天早晨,寺庙外聚集了一大群百姓,他们既是来给活佛和朝圣者一家布施,也是来祈请活佛为他们摸顶祝福的。两个老喇嘛敲响了一面陈旧的法鼓,洛桑丹增喇嘛坐在贡巴活佛的法座下,跟着老喇嘛们念经。人们虔诚地躬着身进来,跪伏在活佛的面前,布施上酥油、茶叶、奶渣、青稞等食物,活佛为他们摸顶之后,他们再躬身退回去。其中有个老者,他进来的时候,把头压得特别低,进来时身子弯得几乎和地平行,像一条贴地滑行的蛇。他伸出一双黢黑的手,把两块酥油饼奉献给贡巴活佛,然后再把一只木盒盛着的奶渣递到洛桑丹增喇嘛面前。
贡巴活佛为这个老者摸顶,念了祝福吉祥的经文,再小声对他说:“尊敬的施主,你将布施的东西放错地方了。把它换回来吧。”
活佛的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但是那个请求摸顶祝福的人,吓得浑身一哆嗦。面对贡巴活佛庄严的法相,他不得不将洛桑丹增面前的奶渣盒取了回来,抱在自己的胸前,痛哭流涕地说:
“活佛啊,我有罪!我该下地狱啦!”
那时,寺庙里只有洛桑丹增喇嘛和那两个老僧,其余的人都还候在门外。他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贡巴活佛却早把一场生死看得清清楚楚。他平静地对那个老者说:“我已经等你好多天啦。朗萨家族的阴谋,怎么能躲得过佛菩萨悲悯的目光呢?让我们来看看,一个悲心微薄的活佛,能不能平息你家主子怨憎的怒火吧。”
所有的人都还在惊讶中时,贡巴活佛抓起了那只木盒里的一块奶渣,举在眼前看了看,“你们朗萨家族所有的罪恶都在这里面了,我很荣幸我能承受它。”
老者惊慌地大叫:“活佛,不要吃啊有毒……”
但是贡巴活佛已经一口将那毒奶渣吃下去了。候在外面的人们这时仿佛明白了什么,他们冲了进来,但是一切都晚了。
那个老人正是朗萨家族的大少爷扎西平措派来毒杀朝圣者一家的杀手。他不会像达波多杰那样行事莽撞,在光天化日之下阻挡朝圣者的脚步,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强盗也不为的事情。可他做的事,却比一个强盗犯下的罪恶阴毒百倍。
人们在贡巴活佛的面前跪了一地,那个下毒的老人已经被愤怒的人群按在地上捆起来了。玉丹和几个年轻人气得揍了他几拳,法座上的贡巴活佛制止他们道:“别动粗,孩子们。爷爷落了水,儿孙哪有不援手相救的。不管别人如何对待你,都要对他施予慈悲。这才是一个修行者的尊严。放了这个可怜的老人家吧,让他回去。我不吃下这有毒的奶渣,朗萨家族的人就不会认识到自己的罪恶。
洛桑丹增喇嘛哭泣着问:“活佛,你为什么要行如此大的悲悯啊?”
毒药已经在贡巴活佛的腹中发作,他的脸色开始发青发暗,但是他的神态依然安详。“这不是什么大悲悯,只是了我的一桩夙愿而已,我总算成就了一段佛缘啦。洛桑丹增喇嘛,但愿一个无知无识的贫贱活佛的死,能让你看到死亡面前的庄严,能清除你朝圣路上的所有孽障。”
活佛法座下的人们悲伤的泪水已经快把自己都淹没了,他们在绝望中呼喊:“活佛啊,请不要抛弃我们!你走了我们该怎么活啊?”
此刻,贡巴活佛仿佛刚刚进入恬静安详的禅定状态,跨越生与死不可逾越的鸿沟犹如抬腿迈过家门前的一道小坎,他微闭双眼,轻声说:
“我抛弃的,只是自己的身体;我留给你们的,是佛性的光芒。”
16.尘缘
作为一个远行的路人,他随时要注意,大地上有些道路暗示着某种错误,常常会把人带入歧途,这样的道路要么意味着死亡,要么属于魔鬼。即便一个经验丰富的出门人,也会一不小心就走上了这种经常连阳光都晒不到的幽径。就像久走夜路的人,总会和孤魂野鬼打照面一样。
一条岔路从驿道中分了出去,它越走越窄,越来越暗,最后它的尽头竟然是一座小小的村庄。说是村庄,其实也只有六七户人家,零散地点缀在山坡下。这是一座隐匿在大山皱褶深处的小村子,藏式土掌房远远看去,像汉地那些马帮驮来的洋火柴盒,土掌房的墙边屋顶,经常会缺边少角,不知是被风刮跑了,还是被山上那些莽撞的野兽啃吃了。这些孤零零的房子,胆怯地散落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怀里,还不如一块岩石挺立得理直气壮。乌云后的魔鬼时而呼啸而至,吞噬一切生灵;雪山下的土匪强人,等贫瘠坡地上稀疏的青稞一黄,便打着尖锐的口哨,带来死亡的消息;森林里的老熊,除了冬季,大半年的时间里都嗅着血腥味在村庄外围转悠。人蜷缩在这火柴盒般的房子里,成了最弱小的生灵。连风的吼声都比人的歌声嘹亮。
还有比人更可怜的,便是那些忠厚老实的牦牛。魔鬼的瘟疫折磨它们,土匪枪杀它们,狗熊豹子捕杀它们。现在,它们中的一头老了,人们饥饿的胃充满了对血红的牛肉的想象。想象当然不能填饱肚子,但是想象可以驱使人干出最残忍的事来。
这里的人杀牛有着奇特的方式,他们喜欢生吃带血的甚至还带着牛体温的新鲜牛肉。如果用刀杀牛,血就从肉中流失了,这样就不能给那些汉子们补充面对严酷自然的勇气,也不能给女人们增添爱的力量。他们要让鲜活贲张的牛血充斥在牛强健的肌肉里。就像捕香獐的人,在捕杀它之前,总要设法让香獐分泌出更多的麝香一样。他们需要那头老牦牛的肉里有更多的血。
杀牛成了这个孤独村庄的节日。几个汉子把牛套住,然后一个人冲上去抱住牛脖子,另一个汉子用一根结了个活套的牛皮绳套在了牛鼻子部位,双手使劲一拉,牛便感到了窒息。“哦嗬嗬,拉紧啊拉紧!”周围的人一齐跺脚,齐声呼喊,为那两个家伙助威。那就像一场小小的战争,紧张、血腥、残忍。牛开始挣扎,一双哀婉的眼睛不知是因为窒息得难受还是感到深切的悲哀,眼泪哗哗地淌。但这一点也没有感动饥饿的人们,他们兴奋地乱喊乱叫,手舞足蹈,仿佛燥热的牛血已经注入到他们的体内,他们也像垂死的牛一般狂躁起来了。
但是这条牛渴望生命的力量大过了人们饥饿的欲望。它暴跳起来,几下就把想制服它的那两个家伙甩开了,牛悲愤地长鸣一声,撒腿就往山上跑,牛身后的一群人大呼小叫地追,可是他们怎么追得上一个逃生的生灵呢?
眼看着那牛就要越过前方的一座山梁,逃进森林里。人们不但吃不到带血的牛肉,连牛的腥味都闻不到了。
忽然一声枪响从山梁上传来,牛应声倒地。追牛的人愣了一下,纷纷涌到倒在地上胡乱蹬腿的牛身边,捧起泉水般涌出的牛血就往嘴里塞,就像一群嗜血的狼。山风如此地冷硬,稍一迟疑,牛血就成块了。
然后,他们满嘴鲜血地抬起头来,寻找那放枪的人,眼里冒着怒火,就像寻找有杀父之仇的人。
三个行路人从山梁上策马而下,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匹驮行囊的骡子。从行头上看,他们是一主二仆,只是主子显得太年轻,而其中的一个仆人又看上去太老了点。这样年纪的老人,一般该在家念经修佛了。
村庄里的人围住了他们,有几个汉子已经把手按在刀柄上,看样子一场格斗不可避免。“远方来的客人,为什么杀我们的牛?”一个阿老上前问道。
“哈哈,你问得倒奇怪了,我把你们逃跑的牛放倒了,还以为你们该请我们喝酥油茶呢。”那个年轻的主子说。
“谁要你们开枪?我们有自己杀牛的方法。你坏了我们的规矩,就不要怪我们砍下你们的头。”那阿老冷酷地说。
年轻的主子并没有被吓倒,他只把枪横在身前。这些像野人一般的野蛮部落,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人人在一张羊皮上挖三个洞,留着头和手在外面,就像直着两条腿走路的羊。佛祖,你怎么不来教化这些野蛮人?“我在山梁上看见你们杀牛了,难道就不害怕下地狱吗?”
那阿老冷笑道:“地狱?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地狱里吗?看看你周围的山冈吧,吃人的魔鬼比村子里的人还多。你在地狱里可有见到这样荒凉险恶的地方?”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