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你们两兄弟是多么的不一样啊!” 贝珠的手再次伸到了达波多杰的头上,在他浓密的鬈发中摩挲,像一条蛇在茂密的草丛中游走。
  达波多杰的脑子里仿佛有一万条澜沧江在轰鸣,他战栗地抓住了他嫂子的双肩,“什么不一样,嫂子?”
  “你的这一头鬈发,多漂亮,像满山梁开放的花儿。为什么你哥哥就没有呢?”她收回了自己的手,同时稍稍往后退了半步,巧妙地令他的双手从她的肩上滑落下来了。
   “因为……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妈妈不一样吧。嫂子,你喜欢我的头发吗?”然后他笨拙地说了一句:“牧场上的很多姑娘也喜欢。”
  贝珠忽然拉下了脸,“你干吗不去找那些姑娘呢,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达波多杰辩解道:“牧场上的姑娘哪能和你相比,嫂子?”
  “你拿我跟她们比什么?”
  “你……你你唱的歌儿比她们的好听。”这个家伙还没有明白一个女人的心,情急之中就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我唱歌儿给你听过吗?”贝珠的声音有些严厉起来。
  “唱了,在晚上。你的歌儿让峡谷里的夜莺也再不敢唱歌了。”达波多杰再也不想跟自己的嫂子打哑谜。
  “啪。”他的脸上挨了一耳光。“别放肆啊,我是你嫂子。你哥哥就在山崖上哩。”
  不久以前,当他对阿爸说想和哥哥一起做贝珠的男人时,他挨了阿爸的一皮鞭,现在又挨了这个女人一耳光。可是,与其说那是一巴掌,不如说是一次大胆地亲昵。它比春天的杨柳拂在脸上还要温柔,比夏天里燕子掠过水面还要轻盈,像秋天飘向大地的一匹红叶,也像冬天落在脸上的一片飞雪。
  因此,那个挨了耳光的家伙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受到了鼓励。他终于发现在他脑海里飞舞的蝴蝶,原来是嫂子身子里散发出来的妖气变的。那是一只妖蝴蝶啊,它能把男人身体内的欲火煽动起来。在旱季里,有一种满山乱窜的山火叫做“过山龙”,当它烧起来时,连跑得最快的兽类都逃不过它的淫威。而被一个狐狸变的女人勾引出来的欲火,比“过山龙”还要窜得更快、更泛滥。
  达波多杰一把抱住了贝珠,把她压在灌木丛中,密林一阵稀里哗啦乱响,像摔倒了一头巨熊。很久以后,他都没有想明白当时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也是很久以后,他也没能弄清楚贝珠是如何从他身下逃走的。就是一只狐狸,也不可能从他激情的严密包围中突围出去。但是那天达波多杰的确一事无成。他明明已经用下身抵住了她柔软的小腹——在对付姑娘方面,他可不是个新手,他也清晰地看见了嫂子目光中的惊惶与羞涩,甚至还看见了她额头上的一根草棵。他伸手想将它摘下来,可是手上抓住的却不是一根草,而是一把!那张妖艳的脸不见了,蝴蝶飞舞的眼波也不见了,身下的嫂子变成了松软的灌木丛。他只听见密林中一阵兽类奔逃的脚步,仿佛是一只狐狸在逃逸。
  “你在这里干什么?”
  达波多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他惊慌地转过头来,发现阿爸正举着火绳枪冲着自己。就像一场白日梦被人搅醒,达波多杰翻身坐起来,呆呆地迎着父亲的枪口。
  “我差点一枪打着你。”白玛坚赞头人收起了枪口,“打猎误伤人的事儿多着哩。你干吗不跟着大家去追野鹿?”
  达波多杰惊魂甫定,搪塞道:“我……我摔了一跤。”
   “你可真摔得不是时候。”白玛坚赞头人懊恼地说,“野鹿就是从你这个方向跑了的。”
  “没有啊,跑了的只是那只红狐狸。”达波多杰失口说。
  “什么红狐狸?那是你嫂子。”
  “阿爸,你你……看见她啦?”达波多杰感觉自己身下的大地在沉沦。
  “没有。我是说,以后不准再把你哥哥的妻子当狐狸看。”
  “可是……是的,阿爸。”达波多杰就像从梦中醒悟过来,要是嫂子还在自己身下,阿爸可能真的要给我一枪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真倒霉,还没有猎物从我的枪口下逃走过。”头人还在懊悔。
  达波多杰应和一声,“跑了就跑了吧,阿爸。反正神灵再不可能赐给我们能变成漂亮姑娘的红狐狸了。”
  头人白了自己儿子一眼,“别一天到晚就只想着漂亮姑娘!该干点正事了。起来,跟我走。”
  
  第二章
  
  5.魔咒
  白玛坚赞头人那天在狩猎的时候要小儿子达波多杰“干点正事,”可不是一句随便说的话。这个事情对他来说就是向西岸的财富和土地开战,而对达波多杰,则是赶快和野贡土司家的丑姑娘完婚。
  其实,头人的贪婪和土司的想法不谋而合,那就像一棵贪婪之树上结出的两枚恶果,只有大小之分,没有本质的区别。野贡土司虽然招婿上门,解决了丑姑娘的终身大事,但也不愿把自己的财富更多地分给一个外姓人,哪怕分出去的羊群中有一头怀了孕,他也一定会让那母羊先把羊羔生下来再放走。野贡土司嫁自己的大姑娘就这样干过。因此,当白玛坚赞头人提出两个家族联合起来把澜沧江西岸攻打下来,作为一对新人的领地,用战争的枪声庆贺一桩吉祥的婚事时,土司当然乐意啦。只是在诸佛菩萨面前,野贡土司还要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自己的慈悲,他问头人:
  “可是,我们用什么理由向那边开战呢?”
  白玛坚赞头人嘿嘿笑道:“对于一个弱者来说,要找和人打仗的理由,比在江里淘沙金还难;而对一个强者来说,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野贡土司说:“噢,这个借口也得合适才行呢,打仗毕竟不是一件小事。”
  “你放一把火将一座山的森林都烧掉,是因为路边的一棵树枝把你的帽子挂下来了。这个借口怎么样?”
  “真是一个贵族头人的好借口。”野贡土司笑着说。
  很快,白玛坚赞头人就给了野贡土司充分的借口。这个借口不是产生在人间,而是来自天上。因为人间的借口往往说不清楚,而天上的神谕,则不容辩驳。
  穹波喇嘛再次扮演了神的代言人的角色。他在一个早晨得到了一块从天上飘下来的黄色绸缎,那上面有一段偈文:
  
  当神灵遍布的山川
  被红色的邪教控制
  佛法的敌人就来到神山前
  快去捍卫我们的藏三宝
  
  在峡谷里,“藏三宝”在不同人的心目中有不同的诠释。一个喇嘛的“藏三宝”是佛、法、僧;一个康巴男儿的“藏三宝”是快刀、快枪、快马;而一个牧羊人的“藏三宝”则是甩石器、羊鞭、火镰。不过穹波喇嘛的解释说,这段偈文说的是对岸的红教喇嘛已经成了佛法的敌人了。红教喇嘛在峡谷西岸一念经,我们睡觉都不得安宁。
  澜沧江东岸的许多人都说,他们亲眼看见了这段写有偈文的黄色绸缎从天上飘来,它就像一只来自神灵世界的仙鹤,把战争的消息带到人间。只是当初这块黄色的绸缎飘落在悬崖上的一棵古松上,谁也没有办法将它取下来。这时,人们看见一只黑色的山猫跃上了悬崖。有人认出它就是那条成天跟随在贝珠身后的山猫,和从前那只红狐狸是姊妹。它把古松上的黄绸缎衔下来,交给了穹波喇嘛。
  于是,穹波喇嘛便宣布道:我们驱逐西岸红教喇嘛的时候到了。
  这个魔鬼散布的咒语让澜沧江打了个哆嗦,峡谷两岸无论是雪山上嗜血成性的雪豹、狗熊,还是牧场上天性善良的牦牛、山羊,还有那些在草丛中终日忙碌的蚊虫、蚂蚁,都一齐发出了惊恐的哀鸣。它们听到了人们奔走呼号的脚步声,听到了磨刀擦枪的嚯嚯声,听到了魔鬼在阴笑,听到了生命之花凋零前的惊悚与哀泣,还听到了男儿血管里的血液,发出澜沧江水一般澎湃激荡的轰鸣。这些善良的兽类,无不用哀泣疑惑的眼光看着比它们更聪明的人类,似乎在问:为什么你们要杀自己的同类?
  那段时间里,吹过峡谷的大风带着一股股的憎恨和杀气,人们在风中都能听到来自对岸的咒语。一只羊最先向云丹寺的贡巴活佛转达了自己对人间的忧虑。那是一只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放生羊,它大约活了六百岁。由于人们认为卡瓦格博雪山是属羊的,每隔六十年便是它的本命年,因此常有一些罪孽深重的人,在卡瓦格博雪山的本命年里,从家里的羊群中挑选一只最健壮漂亮的羊出来,送到雪山下放生,既作为奉献给神山的祭品,也为自己洗清罪孽。实际上许多放生羊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都成了雪山下的豹子、狗熊等嗜血猛禽的口中之物,但是放生的人家一点也不着急,因为豹子狗熊也是依雪山而生,同样是神灵牧养的圣物。它们吃了放生羊,也就等于神山收纳了人们的贡品。但是一只放生羊六百年来没有被吃掉,这本身就说明此羊非同一般。在传说中六百年前它的毛是黑色的,现在它全身雪白,就像一个头发、眉毛、胡子都被岁月的风霜染白了的老人。在人们心目中,它就卡瓦格博神的化身,每一个在雪山上看见它的藏族人,都会冲它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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