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悯大地——一个藏人的成佛史
作者:范 稳
“那多好啊,漂亮的黑仙子,你快带我去吧。我天天都想见到他们啊。”
“但愿你的这个愿望能减轻我的罪孽。小姑娘,你跟我来吧。”
黑蛾在前面飞,小姑娘在后追。人间的阳光离叶桑达娃越来越远,阴间的死亡之气却越来越重。有一段时间,黑蛾像一只在天空中行踪诡秘、做贼心虚的老鼠,而叶桑达娃则仿佛是在大地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喇嘛势单力薄的法力已不能护佑跑远的了孩子。那头隐藏在不远处的豹子,却以一个父亲的直觉感受到了死亡对孩子的威胁。它看到了天空中黑色翅膀的扇动,它知道这翅膀是受地狱里最深处的黑暗浸染成的,是可以淹没人间一切生命的黑,更是可以吞噬日月万丈光芒的黑。豹子从山冈上飞奔而来,风声夹带着它愤怒的吼声。但是魔鬼的作祟使一个父亲不死的慈爱一头掉进了一个深邃无底的黑暗陷阱。“护佑佛法的豹子”顿时迷失了方向。
洛桑丹增喇嘛和阿妈央金都听到了豹子绝望的哀号。喇嘛匆匆结束了自己的对佛陀慈悲的祈请,撩起破旧的袈裟向那片枯树林跑来,阿妈央金已经在那里急得团团转了,“佛祖啊,达娃不见了!”阿妈央金捶胸顿足地喊。
洛桑丹增喇嘛看见了枯枝败叶下的一堆尸骨,他才发现这片枯树林生长得——或者说死亡得——十分奇怪,所有的树枝没有一片树叶,而且都是垂向地面;树枝发黑,地上的落叶也发黑,就像被地狱的烈火焚烧过千百次,树的尸体没有成灰,却干枯如铁,那些黑色的树叶甚至还带着地狱之火的余温。喇嘛明白自己刚才将孩子放错了地方。即便是喇嘛,也有犯错误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上师曾经告诫过他的话。
喇嘛这时看见前方山坡上有一只巨大的黑蛾在盘旋,就像一个黑色的幽灵在天空中舞蹈。他的脑海里顿时一片轰鸣,像一条澜沧江的水倾头而来,悲悯的心立即被无边的黑暗淹没了。喇嘛的眼泪潸然而下,自踏上朝圣路以来前所未有的悲哀一下击垮了他。
许多年以后,洛桑丹增喇嘛经过长年的修持,已经证悟到自己的法身和佛性,他才反省到佛性对一个修行者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但又非常不容易做到,那便是舍弃了人间的一切执着,让人的本性像河流里顺水而漂走的木棍那样,自然而轻盈地漂向大海。因为执着让人疑惑,让人看不见自身的佛性。
如果他当年是深爱着叶桑达娃的,他就不应该冒险通过那片魔鬼控制的天空。但他执着于自己的朝圣之路,急于求到佛、法、僧三宝。他被自己的执着之心所疑惑,忘记了人生命中隐藏着的佛性的悲悯。一个人求佛法,本来是要解疑惑的,但是他却被求法的方式所疑惑了。
后来,在他无数个于黑暗的山洞里闭关修行的某一天,神灵派来的使者告诉他说,由于他的悲悯和所修持到的功德,也由于叶桑达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魔鬼和死神面前所呈现出来的天真烂漫,清纯无邪,她已经转世投生到一个白色湖泊的一朵莲花上,神灵的使者问喇嘛是否给孩子取名为“莲花仙子。”
喇嘛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才告诉使者说:“我想,就叫她‘疑惑’吧。”
①指抛弃七具尸体以上的地方。
②过去西藏人认为天花是由蛇的鼻息引起的,因此那时的人们将天花称为蛇风病。
③即佛经上所指的“五毒”。
24.雪人
洛桑丹增喇嘛伏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已经很长时间了,几只狼守候在山坡上,它们之所有没有冲下来将那个趴在雪地上的人撕成碎片,是因为有一头豹子横卧在它们的前面。豹子和狼群已经搏杀了两天,尽管豹子也付出了代价,它的一条后腿被狼咬伤,使得它不得不一瘸一瘸地走路,但它始终没有让狼群靠近喇嘛一步。这头受到佛法加持的豹子,将以它不屈的力量证明,世间有一种爱,是可以穿越生死轮回的。
豹子虽然把凶残的狼群打败了——正如它的前世把一个杀手挡在磕长头的喇嘛身后一样,但是它却没有办法让雪地上的喇嘛再站起来,它的眼中充满焦虑。它对着风雪飞舞的天空哀号,呼唤喇嘛的阿妈,可是豹子不知道,阿妈央金此刻正陷在一个深深的雪窝里,像风沙一样不断堆积的风雪已经快将无助的老人淹没了。豹子隐约感到喇嘛唯一的后援有了麻烦,但是它如果返身回去的话,雪地上的喇嘛很快就会成为狼群的口中食。
那是一个足有两人深的雪窝,老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头顶只看得到一方小小的天,厚重得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要是天垮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你就垮下来吧。我早就累不动啦。”央金冲上面喊道。
央金感到,随着磕长头的儿子离圣城拉萨越来越近,灾难也就越来越多了。看看在她的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吧,儿子被杀,儿媳葬身熊口,唯一的孙女竟然给魔鬼骗走。难道佛祖真不知道一个苦难的母亲的心?难道佛祖真的不是雪域高原威力无比的神灵,它的仁慈不能惠及虔诚卑微、孤独弱小的众生?
雪窝的周围都是疏松的雪,一扒拉就簌簌往下掉,她越往上挣扎,掉下来的雪就越多,积雪已经将央金的半身埋住。可怜的老人想,除非是佛祖伸出他慈悲的手,不然她再也不能为磕长头的喇嘛儿子做后援啦。可是,佛祖,你的帮助在哪里?
佛的帮助总是无处不在。这次他派来的使者是一个身高九尺的巨人,他是雪域高原半人半神的神秘金刚,是人类的近亲,是大自然之子,是雪原上真正的王者,同时,也是这个星球上最不为人知的孤独的一群。人们通常称他们为“雪人”、“野人”。多数情况下,他们生活在人们的传说中,而当人类中的某个幸运者与他们猝然相遇时,他们留给人们的印象不外乎是力大无比,健步如飞,浑身是毛,来去无踪,经常出没在莽莽原始森林,以大地为家,和神灵相交,与魔鬼为伍。其实他们身上的邪恶并不比人类的多,慈悲也并不比人类的少。可是人们却憎恶他们,捕杀他们,把他们追赶到森林的深处,雪原的尽头。他们对人类的恐惧,并不少于人类对他们的害怕。而他们的悲悯,却没有语言可以表达。
这个雪人巨手一揽,就将央金从雪窝里拔了出来,就像拔出一根葱那样轻松。雪原上刺目的光芒让阿妈央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她感到身边有一大团阴影,一堵长满杂草的褐色岩壁耸立在她的面前,她扶着这岩壁想:我这是到哪儿了?刚才我掉下去的时候,身边没有岩壁呀。
央金忽然感到那岩壁在动,自己双脚找不着地,人升在半空中。待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外面的强光,她才看见杂草丛生的岩壁上张开一张巨大的嘴,血盆似的大口呼出腥臭的气息,就像闷热的夏天里吹来的一股热风。那嘴上面的鼻孔有一个小孩的拳头大,两只眼睛隐藏在深深的黑毛里。
“魔鬼!你要把我这个老人家怎么样?”央金悬在半空中,竟然没有感到害怕,一个人上了年纪,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雪人仔细地端详了巨掌中的央金,踌躇片刻,然后像放下一个婴儿般的,轻轻把央金放在了雪地上。央金这才发现自己和这个家伙有多大的差距,她抬头望他的时候,竟然把头上的一顶破帽子都望掉了。
央金双脚一软,瘫在了雪地上。
雪人弯下来腰去,就像一座山头倒下来一般,他把央金抱在了怀里,他用宽大而肥厚的舌头舔央金满身的雪渣,一股腥热的气息笼罩着已快冻僵了的老阿妈。这使央金想起故乡的一处温泉,从地下不断涌出的蒸腾热气也跟这个大家伙口里哈出来的差不多,温暖得令人联想到神的亲近。
央金忽然感到浑身燥热,不是因为激动或恐惧,而是由于害羞。她被雪人抱在怀里,就像回到了婴孩时代。上帝啊,哪有当祖母的人还被一对乳房温暖啊。那雪人的两个乳房散发出火塘一般的热量,大得就像两床被子,几乎令央金窒息。可是当央金明白了雪人的好意后,她真想好好在这峰峦突起的怀中睡上一觉呢。
“你是人?是神?还是魔鬼?求求你,放我下来吧。”
“呜——呜呜。”雪人晃晃头,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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