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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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我在深圳的时候,我们坐在“新雅”酒店的咖啡厅里喝咖啡歇脚的时候,艾早看见了一个穿米黄色风衣走向酒店前台的男人,她突然问了我一句:“陈清风,他不也是去美国了吗?”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这回去美国,可以见到陈清风,起码有这个可能性。她不知道陈清风已经去了加拿大,并且已经把老婆和女儿办了过去,已经在多伦多定居下来,试着做起了房地产经纪人的生意。
  艾早微微地红着脸,嘱咐我说:“有可能的话,你帮我找到他。他已经走了四年多了。四年零四个月,是不是?”
  那一瞬间,我端起咖啡杯,遮住自己的脸,差一点躲在杯子后面落泪。我感觉我很可耻,罪不可恕。我不仅仅是背叛了她,还一直在小心地欺瞒她,阻隔了她和陈清风之间的联系。我害怕什么呢?陈清风对于我,重要到什么样的程度?跟艾早一同长大的漫漫岁月,敌不过跟陈清风相守交合的四天四夜?
  一切都是漫漶不清,无法对自己交待,所以我也不能对艾早坦白。我坐在艾早的对面,在她期盼的眼神面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咽着咖啡,不敢开口,不能开口。
  
  一九九四年,春节一过,我从北京首都机场起飞,经芝加哥转机,到达美国东北部的小城布法罗。
  出来之前我仔细地看过一张世界地图,从布法罗到陈清风定居的多伦多,中间只隔一湾安大略湖,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五十公里。他在湖的北岸,我在湖的南岸。设想有一架高倍数的天文望远镜架在岸边,我们的视线能够越过滔滔湖水,看到彼此的眉眼和笑容。
  美国这么大,有无数的高校和研究所,可我的进修地点偏偏在布法罗。上天为何如此眷顾我,让我能够在异国他乡见到最爱的人?
  时令还是寒冬,布法罗冰天雪地,校园在茫茫一片白色中露出绿色的树冠和红色的屋顶,美好得像一个童话。我的导师在暖气开得过高的办公室里跟我见面。他穿着条纹的衬衫,领口敞开着,袖子挽到肘部,身上散发出怪怪的氨水味。我猜测他是刚从化学实验室出来,这样的气味我再熟悉不过。这几乎是一个秘密,一种同类人的标志,一瞬间我们彼此亲近起来,知道了有东西可以分享。
  导师叫保罗,七十年代从东欧移民美国,两年前曾经被提名竞争诺贝尔化学奖。他个子不高,一头浓密的灰褐色鬈发,黑眼睛,皮肤是浅棕色,很健康,也许是刚从南方海滨度假回来的缘故。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一条一条向下弯曲,显得温和,毫无城府,还有一点孩子般的羞怯。每跟我说完一句话,他都会把眉梢扬起来,发出“嗯”的一声发问,确信我是否真的听明白了。而每听我说完一句话,他又会在鼻子里“唔”一声,表示惊奇,表示对这句话的重视程度,喜悦程度。
  他问了我在中国的研究方向,我做过哪些课题,我给学生上些什么课,又问我这次来进修的打算,有没有什么非达到不可的计划,压力是否过大。
  我出国之前突击过两个月的英语口语,自以为日常交谈问题不大,可是跟保罗在办公室呆了半个小时,已经感觉单词远不够用,句子也组织得乱七八糟,语法更是错误连篇。
  “对不起……”我满头大汗地道歉,“我的英语太糟。”
  他温和地看着我:“你用不着紧张,新换一种语言环境的时候都是这样。我刚到美国时,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可我真是糟透了。我很抱歉。”
  他想了想:“这样吧,两周以后你再来找我。那时候你应该适应得差不多了。”
  我慌忙道谢,退出。我觉得保罗是个善解人意的教授,他不忍心看着我把这场拙劣的英语表演进行到底。
  布法罗大学有中国同学会,在他们的帮助下,我租到学校里的一间单身公寓。他们还带我去旧货市场,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锅碗瓢勺之类。我去银行开了户,拿到一张全美通用的现金卡。去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在学校互联网上申请了我的个人邮箱。本来我还想买一台二手电脑,但是价格太贵,没有成交。反正系里的电脑任凭我们使用,这事用不着太急。
  还剩下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呢?夜里我穿着短袖睡裙,只盖一条薄薄的被子,躺在公寓陈旧的床垫上,电视打开着,半懂不懂地听零点新闻,听主持人的“脱口秀”,看美国人喜欢的言词幽默火辣的肥皂剧,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个答案明确的问题。
  
  初春,校园里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一块一块草叶青青的土地。最初露出的地面很少,从学校楼顶看去,像是雪地上一只只刚刚睁开的毛茸茸的眼睛,有点惺忪,透着一种惊奇。太阳一出,积雪继续消退,草色就慢慢连成了片,怯生生地慢坡而下,在依旧寒冷的空气中瑟缩抖颤。路边有一种黄色的小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绽放,它的根部甚至还依偎着一撮脏兮兮的残雪。发黑的、内部成马蜂窝状的残雪和小黄花,一种物质从另一种物质中诞生,此消彼长,掠夺和依存,这样的意象让人心里惊叹。
  我是先看见一辆挂加拿大牌照的破旧丰田车迟迟疑疑开进校园,顺着车道一路寻找着驶往我租住的公寓楼,然后才看见了从车中走出来的陈清风。我飞奔过去,张开嘴巴,傻傻地笑望着他。他也一样,看见我的瞬间,只知道高兴,一句惯常的问候都说不出来。我们两个人隔着一股很窄的车道,彼此凝望,觉得世界在那一刻特别安静,除了积雪、小草、破旧的丰田车,就只有我们,我们脸上的笑意穿透阳光,直达对方心底。
  我丝毫也没有发现陈清风脸上增多的皱纹。实际上,因为这些年的奔波和辛苦,他比出国之前老了很多。可我们见面的瞬间,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注意到这些。我眼里见到的只是一个整体,一个很多年来活在我意识深处的形象,带着我的情感、被我人为地修饰之后,永远存留的静物油画。我记得的是他的从前,而他现在风尘仆仆的模样,根本就没有进入我的感官系统,被我完全地忽略不计了。我心里除了喜悦,就只有感激,我很想对大地对万物都说一声“谢谢”,我的快乐,我们彼此的快乐,在大地万物之外没有人能够分享。
  我走过车道,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很想哭,因为他脖子里有我熟悉的热烘烘的气味。
  
  我们挤在狭窄的单人床垫上,合盖着薄薄的被子。他把一个枕头竖起来,折叠着塞在肩膀下,以便他侧过脸,居高临下地俯看我。他还忍不住地要用手抚摸我,虽然他自己知道手上的皮肤粗糙,从我身体上抚过时会发出咝拉拉的声音。他的膝盖顶在我的腿侧,很硬,像一块硌人的木拐,这说明他很瘦,肌肉结实。他笑着说,在埃德蒙顿购物中心里拼命打工的那一年,每天至少要站立十五个小时,现在他腿劲很大,可以不费劲地一脚把我的门锁踹开。说着话,他用脚把我的一条腿拨拉过去,膝盖轻轻夹住。
  他的两条腿都用了悬劲,舍不得把我夹疼。
  他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最苦的日子熬过去了。他的女儿在多伦多的一所大学读预科,只要语言过了关,升入本科没有问题。他妻子在一家华人餐馆打工,只负责一样活儿:洗锅。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锅,她一个一个擦洗得锃亮,士兵列队一样地排上架子,等待厨师使用之后,再一次刷洗擦净。到餐馆打烊后,她可以分得当日多出来的菜肴原料,带回去做家人第二天的午饭。至于他自己,他在时间上有很多自由,一个月只要做成一笔房产买卖,中介费就马马虎虎能过日子。如果幸运,做成两笔甚至更多,他便可以小小地存上一笔钱。他说,目前他还处在摸索和入行的阶段,慢慢熟了,客源攒多了,生意会越来越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咽住,呛咳了好几声。他把手和腿从我的身上挪开,换了一个姿势,仰面平躺,眼睛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
  “南京的梧桐树应该掉毛了吧?”他问我。
  “还不到时候呢,总要到五月份吧。”
  “新叶总该出来了。”
  我“嗯”了一声。
  “南京的纬线应该跟洛杉矶相近,北纬三十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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