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到了南京,回到我的简单而庸常机械的生活。寒假没有结束,校园里冷冷清清不见什么人。节令还在四九,天寒地冻,万物萧瑟,泡桐树和银杏树掉光了叶子,墙角的腊梅开着疏疏几点浅黄色花朵,放假前贴在校园里的广告被风撕成了碎片,晾在窗外的被单冻成一块硬挺挺的薄板,你没法儿预测哪一天才能化冻干透。在路上匆匆来去的人们都穿着灰色和蓝色的臃肿的冬装,大围巾把脖颈裹得严严实实,走路时呼出白气,鼻尖红成了萝卜。这样的节令中没有情趣可言。
我试着给陈清风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也提前回校了。他让我过去一趟,他从家里带来一大袋自制的花生糖和炒米糖,要分我一半。
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他就说:“早知道你提前回南京,就约你在青阳车站碰面了,坐同一班长途车,有个伴。”
我马上想到送我去车站的艾早。要是在那儿偶遇陈清风,她会不会跳上车跟着我们到南京呢?
陈清风穿着深蓝色的中式棉袄,胸前一排盘扣的那种,脖子上围着浅米色围巾,围巾的一端垂下来,另一端折进衣襟中,像电影上三十年代的人,有沧桑和历史感,很耐看。他的头发一直是往前梳的,耷拉在前额,有点孩子气,不像他四十岁的年纪。寒冷让他的皮肤显得干燥,眼角皱纹多了,两边各有一条长长地延伸到鬓角,像是把他的面容从三分之一处割裂开来一样。男人有皱纹才好看,让人感觉凝重、端庄、舒适和安全。
“艾早又赚了不少钱吧?”他倒了一杯热茶让我暖手,一边开着玩笑,“她那样的生活很有意思,可以到处走,到处看,我羡慕得很。”
“艾早自己不喜欢走动。她想开个工厂,安定下来。”
“真的?那我对她的看法错了,我一直以为她是静不下来的。”
人们身上暴露出来的表象常常跟本质错位。陈清风误读了艾早,我一点都不奇怪。
陈清风搬出一个大号的方形饼干盒,打开,抓出花生糖。“你尝尝。家里非让我带上不可。这哪儿是男人吃的东西?你不嫌弃的话,统统归你。”
“家里”,指的是妻子。妻子做了这么多花生糖让男人带上,说明对男人是巴结的,心疼的,爱的。农村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带到南京,费事巴拉地自制花生糖,是心意。
然而陈清风轻轻地一转手,把它们全都送给了我。赠送的姿态是不领情,拒绝,至少也是没放在心里当个事。
陈清风跟妻子的关系怎么样,他没有跟我们说过。从来不提,仿佛他的生活中没有那个女人。我还记得那年她坐在县广播站的院子里给陈清风洗衣服的样子:齐耳的短发湿漉漉披在脸上,头发下面是一个发红的鼻尖,一副粗糙发干的嘴唇。身上套着陈清风穿旧的汗衫,细薄的纤维透出里面一览无遗的内容。因为使用的是搓衣板,身子有节奏地往前一捣一捣,大而稀松的乳房顶着汗衫甩来甩去,黑色的乳头跟着蹦蹦跳跳,显得既活泼又蠢笨。
陈清风有两个孩子,女儿已经读高中,成绩不错,作文尤其好,听说在《少年文艺》上还发表过习作,题目叫《乡村的傍晚》。陈清风觉得女儿继承了他喜爱文学的基因,深为自豪,时不时地要挂在嘴上说一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希望两年后女儿能考北大,替他实现一个梦想。他给我看过女儿的照片:长圆脸,溜肩膀,细腰宽臀,眉眼显得早熟,眼神里甚至透着一点撩人的风情。陈清风得意地说:“她就是太骄傲了,佼佼者易折。但愿她在考上大学之前别出意外。”他的儿子小两岁,上初中,不知道是不是缺少父亲教育的原因,是个调皮捣蛋的主,曾经留过一级,估计高中是不可能考上的。陈清风也作好了打算,让儿子读完初中就进工厂学徒。“那家伙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强扭的瓜不甜。”说这话的时候,他叹着气,脸上全是寥落。
在青阳农村,女儿的前程无足轻重,儿子才是将来继承家业、顶门立户的人。陈清风的情况偏偏如此尴尬,他只能把读书人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从这一点来看,他的失意和寥落在情理之中,他对女儿的接近崇拜的溺爱也在情理之中。
“艾晚,”陈清风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出国读学位?”
我手里捏着咬了一半的花生糖,觉得这问题太突然,惊讶中不知道如何回答。
“应该找机会出去看看。现在不同过去,只要国外有邀请,签证很容易。人不能一辈子呆在一个地方,做井底之蛙。世界为什么那么辽阔?人类自身为什么这么渺小?这是上帝故意埋下的伏笔:鼓励人们在辽阔之中行走,在行走中完善自身。”
“这么说,你打算出国?”
他沉默一下:“我有个同学在美国,正在帮我申请做访问学者。我希望你也有机会过去,我们在美国见面。”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怂恿我出国,而且约定我们“在美国见面”?他觉得一个人背井离乡过于寂寞,希望有个旧友故交跟他互帮互学支撑岁月吗?
他留校做校刊编辑已经好几个年头了。他每天上班,读很多枯燥的学术稿件,分出一二三等不同层次,写审稿单,去主编那儿力争自己的版面,排版,校对,一校二校三校,最后把新出厂的刊物打包,分寄作者读者,关注刊物上的文章有什么反响,聆听同事们对版面分配不公的抱怨,对刊物质量不尽如人意的抱怨,还有主编对封面版式和发行量的抱怨。那些经由他的手裁剪修订后在刊物发表的文章,跟他本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发表它们感觉不到快乐,更谈不上成就。他想抛开这一切,去寻找另外一种活着的方式,另外的乐趣和辉煌,这符合他的性格。
他走了,也许对艾早是个解脱。她可以死心塌地嫁人,生个孩子,打理她的工厂,把我父母和艾好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就让陈清风走吧。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开学前,教研室主任找我谈话。他是个年近五十、行事谨慎的人,我读大学时他教过我的课,学问不错,但是不善于开口,如果不强打精神,很难把他的两节大课善始善终地听完。他很少找人个别谈话,尤其我这样的单身女教师,所以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心中忐忑。
他穿着一件深颜色的过时的中山装,领口袖口磨得发白,胸前有油迹,还有粥斑。当年学校里有很多像他这样不修边幅的老师。他的头发也有许久没有洗了,脑油气味很重,白色的头皮屑一片片地沾在发丝上,肩上也落了薄薄一层。我非常想伸手帮他拂去那些头屑,想来想去还是忍住了,我认为他不会习惯这样过于亲密的动作,那会吓着他。
一开始,他问了我一些很私人的问题:一个人在家做不做饭啊?跟同事相处怎么样啊?对教研室工作有什么看法啊?他的不苟言笑的性格很不适宜问这些家常化问题,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对,我们彼此都觉得谈话吃力。他坐在一张简易沙发上,双手交握放在腿间,上身挺得很直,脸上努力要做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实际上每一根皱纹都透着紧张。
终于他把话题转入正事。系里要主办一个国际性的高分子化学家论坛,有大量的会务工作要忙,得从各个教研室抽调人手,教研室主任打算把这个差事交待给我。
我松了一口气。这么小的事情,弄出这么紧张的气氛来,难怪他脑袋秃顶得厉害。
“会务工作很重要,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干好……”他身姿笔挺,眼神肃穆。
“你放心,我能够干好。”
“葛一虹教授不容易相处……”
“你也放心,我绝对服从她。”
他难得地露出笑容。“拜托了。”他说。
我明白了他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如此为难。葛一虹是我们的系主任,年近六十的老太太,有世界知名度的高分子化学家。她两次结婚又两次离婚,没有儿女,性格专横,说一不二,在系里很少能见到她的身影,因为她总是风一样地来去,从不跟她助手之外的人交往闲谈。系里每年都要给她更换秘书,那些可怜的人不是自己辞退自己,就是被她毫不客气地赶走。人们背后都说,为老太太工作,第一要皮厚,第二要厚皮,否则是自寻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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