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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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无法想像艾早当时心里的幻灭,绝望,痛楚,死寂。
  是我摧毁了她生活中的一切。是艾飞的出生和长大,他越长越酷肖陈清风的神情和面容,在艾早和陈清风之间拉起一道漆黑的帷幕,把她的信念阻隔了,把她赖以存活的最后一点快乐也阻隔了。
  我是个刽子手。我以为张根本是罪人,其实我才是。我毁了艾早,还即将看着她领受死刑。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状下,做出了对不起艾早的事?当年我和陈清风在尼亚加拉瀑布的轰鸣声中疯狂相爱,他伴着一声呐喊把成千上万的精子射进我的体内时,我为什么没有想起千里万里之外的艾早,没有一丁点愧疚和悲悯?
  肉身相连而灵魂分离的双面神。神祇的一面是极乐,另一面就是孤悲;一面轻盈地飞上天堂,另一面就要沉沉地坠入地狱。所以,我真的是一个刽子手。
  艾早这时候慢慢站起身,摸了摸我的头发:“韦律师,别这样,你是律师……”她轻轻叹口气,“事情已经做了,说什么也晚了。不过,杀死张根本的确是我的决定,没有人强迫我。我不会翻供。”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出会见室。她明知道这是我和她之间最后一次见面,可她没有回首留连。她的身影是悲伤的,又是沮丧的,因为跨出门槛时胳膊被门框撞了一下,差点儿弄一个趔趄。她以前走路从来没有这样把不准方位。
  
  万念俱灰。万劫不复。万箭穿心……
  当天晚上我躺在旅店客房里散发出衣物蓬松剂气味的床褥上时,脑子里一个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一些词。它们排着长队,缓慢而又锐利地从我的身体中走过去,每个词都像是一把刀,把我的一些器官割得血肉淋漓。
  后悔做过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所以我一直在用劲地回想,艾早什么时候发现了我和陈清风之间的秘密?
  应该不会太久。
  孩子出生之后,艾早每年要来南京一趟,看望我们艾家惟一的后代。她总是随身带一根软尺,认真丈量了孩子的身高之后,记在一本她称之为“成长手册”的簿子上。那上面同时还记着艾飞出生时的体重,他的小小的手印和脚印,他断奶的日子,学会走路的日子,会叫出“姨”这个称呼的日子,会辨别“你、我、他”不同指称的日子,独立坐到便盆上拉出巴巴的日子……
  出于母亲的小心眼,我觉得她对艾飞的感情付出有点过多,就提出来说,这个“成长手册”的很多内容是由我提供的,所以应该归我保管。
  她一口拒绝,并且飞快地把本子收进提箱:“拉倒吧,你一个人又要工作又带孩子,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
  有一次她给艾飞喂饭时,认真研究了孩子衣服上的北极熊图案,提出抗议:“艾晚,中国孩子的衣服上应该绣大熊猫,熊猫是国宝,北极熊有点不伦不类。”
  我应付她:“说得对,我以前没在意。”
  她有没有注意到艾飞从小到大有许多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它们的胸襟上都绣着金黄色的北极熊图案,如果翻开衣衬的标签,还能看到“CANADA”这个单词。
  不,她不可能做这样的联想,因为我们是亲爱的姐妹,世界上最最亲爱的姐妹,是同一根树枝上长出来的欧里和楚珐,我不可能背着她去做任何龌龊的事情。何况,她一直以为陈清风还在美国,因为政治上的原因,怕连累了我们,没有跟艾家的人联系。九四年我出国之前,她曾经嘱托我有可能的话找一找他。她是一直在想念着他的,付出生命、永远都不求回报的那种想念。
  因为艾早的纯粹,相比而言我的背叛更见卑劣。我是个万劫不复的人,我用艾飞的出生长大杀死了艾早,世界上没有一种结局比之更加残忍。
  
  “事情的过程应该是这样的。”李东在餐厅里帮我分析。“张根本得知自己患上了重症肌无力,是不治之症,就开始安排后事。他出让了自己公司的股权,用现金为老婆孩子办了澳洲移民,那笔巨款应该足够让孩子长大成人并且接受最好的教育。在他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之后,他不愿意忍受最后阶段的折磨,想为自己实行安乐死。碰巧艾早在这时候也有了结束生命的打算,她以为死刑不同于自杀,家属能够领到保险金,于是就安排好身后的一切,做了张根本的合谋。”
  “如果一个人买了保险,又被判死刑,这份保险的确无效吗?”
  “我不清楚啊,这是你对艾早说的。”
  “我这么说,是想让艾早对那份保险死心,让她同意翻供,争取活的机会。”
  李东说:“这事好办,咨询一下保险公司就行。”
  我摇摇头:“没必要了,艾早根本不肯翻供。”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李东严肃地看着我。
  我说:“还有一件事我不能明白,张根本出让公司股权后,艾早应该分到起码三分之一的权益,那笔钱远不止三百万,钱哪儿去了?她最终怎么会为了给艾飞留下三百万的保险金,不惜把自己送进牢狱?”
  李东想了一会儿,用劲往椅背上一靠:“这是个疑案,艾早没有对你说出全部详情。”
  “也许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说完这句话,我感觉眼泪哗地一下子冲出来,不可阻遏。
  李东把身子俯过来,抓住我的手,眼睛低低地看着我:“艾晚,原谅我没有帮好这个忙。如果我们能够查出原因,艾早也许会同意翻供,我们能救出她。”
  “不,你不懂。”我泪流满面地摇头,“你真的是不懂。陈清风去世了,他把最后的爱情留给了我,艾早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从中学时代就爱上了他,是把他当作神灵来爱的。她很早就在心里筑了一个神坛,陈清风一直被她供奉在坛顶,这里面几乎带着宗教情感。结果神坛被我打碎了,我还是她从小到大不分彼此的姐妹……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真的……”
  “我懂了。”李东说,“当一个人心里完整的偶像被打碎时,那是世界观的颠覆,那种伤害是兵不血刃,残忍到极致。”
  “我是个万劫不复的人……”我把一只手捂在自己的嘴唇上,头扭开,不再看他。
  李东也开始沉默。餐厅里低回着班德瑞的名曲《与她的三次邂逅》。侍应生大概注意到了我们之间神情异常的谈话,暂时没有过来打扰。白瓷茶杯里的普洱茶汤经过沉淀,浓洌清亮,色如琥珀。我已经用完了一包面巾纸,正在打开第二包。
  “艾晚,我们点菜吧。”李东说,“吃完饭,我送你去机场。”
  我点头。
  如果我是艾早那样的人,我可能会放弃工作,把艾飞托给贾铭,尔后再飞过来,在看守所外面租一间房子,陪她到最后。
  可是我选择了接受现实,回到南京,在深渊中活着。
  我比艾早差了很多。
  也是因为这种差距,陈清风最终成了我的情人。
  
  十四大回旋
  
  八九年春节,我回到青阳。我奇怪地发现艾早和赵三虎也已经早早地结束采购回到家里。按理说,年前应该是服装生意最好做的时候,跑单帮的人全都指着这个腊月挣下利润。艾早莫非有了收手的意思?
  艾早扎着一条餐馆厨师那样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着烧开水烫鸡,摘鸡毛。敞口锅里冒出大团的热气,艾早的额发被蒸得垂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指挥我用一只夹衣服的木夹子把头发临时夹住,免得碍手碍脚。她对我说:“的确有这个意思。跑了这么多年,我够了。我其实不喜欢这种东跑西颠的日子。我想贷款开个服装厂,用香港那边的纸样和板型,做出来的衣服在内地销售。”
  “做来料加工的活儿?”
  “不,做自己的品牌衣服。”
  “谁给你那些纸样和板型呢?那是人家的设计专利。”
  “偷。”艾早龇开牙,快乐地笑着,“我跑了这么多年的货,广东那边的厂里有内线。”
  “艾早!”我哭笑不得,“那叫知识产权,你偷了人家的纸样要负法律责任。”
  艾早把光溜溜的肥鸡抓在手里,剪刀捅进鸡屁股,将肚皮一路剪开,扒出里面红红绿绿的肚肠、大团的金黄色油脂、由大到小整齐排列的蛋子。一股热腾腾的鸡腥味弥漫开来,直冲鼻孔,令人窒息。艾早利索地剥离那些内脏,眼到手到,快得叫人眼花。与此同时,她抿着嘴,宽容地笑着,根本就不理睬我的提醒。不屑理睬。在她眼里,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已经读得不通世情,迂腐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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