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她把我拖到操场边的槐树下,才放开手。她穿着一件洗成了黄色的白衬衣,槐树上漏下来的阳光在她衣服上撒下了一串一串好看的花儿。她气咻咻地责怪我:“做什么要怕她们啊?你告诉我,谁对你最坏?我让三虎找她去!”
  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说不出来是谁最坏。
  她朝远处喊:“赵三虎,你过来!我们三个人一起玩!”
  三虎应声而到。他仿佛就藏在我们身后,随时准备接受艾早的召唤。他一只手抓着一根跳绳,一只手抓着一副铁环,两只手并排地举起来,把跳绳和铁环同时呈上。他身上那条膝盖打着补丁的回纺布裤子,一边蹭着跳绳的灰土,另一边蹭着铁环的锈斑,两块不对称的图案,两朵泥土上开出来的花。
  
  那一年的秋天,距我从桥上落水不到两个月时间,我又做出了另外一件丢人的事。我那时候好像特别窝囊,手脚笨拙,脑子迟缓,很容易就会把身边的一切弄得非常糟糕。
  那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做手工。手工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把发给每个人的红蜡光纸按老师教的方法折叠,尔后一剪子下去,再展开,得到的便是一枚红光闪闪的五角星。再然后,把一枚大的四枚小的五角星在图画簿上排列成国旗图案,拿糨糊黏好。
  可是我的五角星怎么做都不成样子,我要么剪出来是四个角,要么就是一个角特别巨大,跟它对应的那个角则小得像一条瘸腿。
  手工课的老太太特别凶,她不断地呵斥我:“纸要叠整齐!这么笨啊?”
  我一急就想小便,越想小便越急。可是我不敢举手要求上厕所。我已经把五角星剪得这么糟糕,就不该再有上厕所的想法,老师会怀疑我是故意逃避。
  好不容易听见了下课铃响。奇怪的是,铃声响起时,我已经没有了强烈的小便意识。我跟着同学们急急忙忙往外面跑。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很多人拥挤在走廊上撑伞,穿套鞋,大呼小叫,混乱一片。我在人堆里找了一会儿,没有看见艾早和三虎。我想他们大概先走了。每次放学我总是跟他们两个一块儿走的,今天因为人多混乱,失散开来,我心里就有点恐慌。
  从学校到我的家,先要沿着河岸走个三百米的样子,然后上闸桥,再拐进南大街,在那个卖扫帚畚箕和鸡毛掸子的杂货店门口转进劈柴巷,穿过巷子里的一片玉米地和菜地,到达状元巷口。晚上我一个人的时候是从来不敢出巷子的,因为在那片玉米地里,前年死过一个被批斗的老地主,去年又被人发现一个死去很久浑身青紫的婴儿。胡妈说,那地里冤魂太多,鬼气大,走过去的时候要憋足一口气,还万万不能回头。
  快要到玉米地前,我先开始憋气。气往肚子里一憋,小便的急迫感忽然而至。我双手举着一把伞,夹紧了腿,孤零零地站在风中雨中,全身都在哆嗦。我感觉裤裆里热乎乎的,汹涌的尿水顷刻间就要喷薄而出。可是我的裤腰上还系着一根细细的棉绳裤带。我把头偏过去,将伞柄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好腾出两只手解裤腰带。伞重风大,我的脑袋和肩膀无法支撑太多的重负,整个人跟着伞转了一个半圆。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其实我可以把伞收起来,放到一边,淋上一点雨毕竟不是大事。我没有这样的急智。我当时全部的心思都在如何安抚那把伞,不让它被狂风吹得掀开。我用一只手打伞一只手解裤带,结果一不小心把裤带拉成了死结。
  我已经记不清楚小便是怎样呼啦一下子从下身冲出来的了,我只记得那时我的眼前黑暗一片,我的心里同样黑暗一片。我孤独地站在黑暗之中,却体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和快乐,那种淋漓尽致的快乐让我浑身发抖,让我在黑暗之中突然看见了眼前闪烁的光亮,就像星空裂开闪电射出那样,我感受到了神灵的意志。
  整条裤腿上的灼热持续了很久,我很惊奇小便从身体中出来时会有这么高的温度。裤腿被浸湿后变得沉重滞涩,而且尿水继续顺着布纹往下流淌,泡湿了袜子和套鞋,鞋子也变得重了,走一步嗤咕一响。
  我都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回家里的,我的脑子肯定麻木了,不再有思想,所以这一小段路程我并没有觉到什么痛苦或者羞惭。我只想赶快回到家,不管怎么样我要回家。
  我进了家门之后,碰到的却不是李艳华,而是白天很少回家的张根本。张根本那时候正在厨房给自己下一碗面条,转头看见了我,招手让我进去。我哆嗦着身子一动不动。他觉得奇怪,锅盖拿在手中走过来问我:“怎么不进去?”然后他的目光从我苍白脱色的脸上慢慢移到湿透的裤子上。“怎么回事啊?”他似笑非笑,“你不会又掉进河里了吧?”
  我突然之间灵光一动,无师自通地撒出一个谎:“路上滑,我摔了一跤。”
  他不说话,一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原地拎起来转了一圈。我的头脑一阵晕眩,院子大门墙壁都在我面前变了模样,倾斜着准备倒塌。我已经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热烘烘的尿水的气味,无论我怎么撒谎,气味是无法掩盖的,它成了可耻的告密者。
  张根本哼了一下鼻子:“说谎了吧?小便弄到裤子里了吧?”
  我终于羞耻地哭了起来,眼泪如开闸的小河一样流。我又不敢在他面前痛快地哭出声,鼻子使劲地屏住气,嘴巴忙乱地将一部分鼻涕和眼泪咽回肚子里。我一边哭着,一边咽着,一边还要伸着脖子透气,那模样一定是凄惨无比。
  所以张根本看着看着,噗地就笑了出来。他一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斥责我:“哭什么呀?屁大点事情,值得哭成这样?谁小时候没把小便弄到裤子上?我都当兵了还尿过一次床呢。”
  我一下子就不哭了,张着嘴,呆呆地看他。
  他叹一口气,进屋去忙碌了。他先从床底下拖出木脚盆,用水瓢舀了两瓢凉水倒进去,再从厨房里拎出两只热水瓶,并在一只手中提着,拔出两个瓶塞,倾倒瓶身,把两瓶开水悉数加进凉水中。而后他探手进去试试凉热,扔一块毛巾下去。最后他走过来,把我拎到木脚盆边,撩起我的上衣,要帮我脱裤子。看到那根打了死结的裤腰带,他不耐烦慢慢地解,干脆操起剪刀一把剪断。腰带剪断后,沉甸甸的湿裤子尸体一样地瘫了下去,褪到脚跟,露出我的因为寒冷和潮湿起了鸡皮疙瘩的腿。更浓烈的尿臊味冲了出来,他忍不住皱一皱鼻子。这时候他发现我脚上的湿鞋湿袜还没有脱,又掰起我的腿,大手用劲地一胡噜,把我的裤子连同鞋袜一并噜下,扔出了门。
  我从屁股下面开始,光裸着两条瘦伶伶的细腿,冷,加上羞涩和害怕,哆嗦得站立不稳。他看着我的光腿,无可奈何的样子,拎我起来,摁进那盆温水之中。我坐在木脚盆里打了最后一个寒噤,然后,热气慢慢地包裹了我,从腿上的每一个毛孔往里渗透,痒丝丝地舒服。汗毛在水中惬意地张开,留在皮肤上的尿液被水稀释,不再形成任何羞耻。我感觉自己好像从一个陌生世界的门口转了一圈,现在又转了回来。
  他离开我,到衣橱里找我换洗的衣服。找出一件大衣和一件棉袄罩衫,却找不到任何一条裤子。于是他不找了,绞干毛巾,把我拎起来胡乱擦了擦,横夹在肘下进屋,塞进被窝了事。
  我光了下身躺进被窝之后,居然很快睡着,连午饭都没有吃。可能是被窝太暖和了,我洗过温水之后太舒服了,张根本说我当时睡得像只小猪,他煮好面条,喊我都不醒。
  我彻底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李艳华下班回家了,正跟张根本激烈地争吵什么。李艳华声音带气地说:“张根本我警告你,她是我的娘家侄女,是我李艳华的人,你碰谁都不能碰她!”
  张根本一个劲地说:“你想哪儿去啦?你这人怎么这样?”
  李艳华扯着嗓子:“我只能这么想!是你让我这么想的!”
  张根本很恼火:“李艳华你有点脑子行不行?你跟个七岁孩子吃什么醋?”
  李艳华脚步咚咚地冲到我睡觉的屋里,站在床前,一把扯开我的被子。我的两条光裸的瘦腿冷不丁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连打两个喷嚏,身子缩得像一只病猫一样,可怜巴巴又无比惊恐地瞪着她。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