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艾早就这样想过来,想过去,否定之否定,怀疑之怀疑。想到最后,她认为应该相信陈清风,要配合他的这项伟大的“造人工程”。
艾早分别把陈清风带到了邮电局和县中教师办公室,找艾忠义和李素清做访谈。艾好在胎儿时期有什么反常?出生时脑部是否受到过挤压或撞击?婴儿时期食品的成分主要是什么?几岁开始识字?家长强迫教育还是艾好主动学习?什么是他的读书习惯?知识的兴奋点在哪儿?对事业和未来有什么设想?高考目标是北大还是清华?
科员出身的艾忠义不太习惯这种直奔目标而且具有强烈诱导意味的谈话,他坐在陈清风面前,两腿并得很拢,双手合掌夹在腿缝里,紧张而又戒备地盯住对方手里的笔记本,好像一个正在接受着某种审查的犯人。他被这些年中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弄得怕了,对任何一种谈话形式都有着天然的抵触和警惕,生怕一不留神说错了什么,会让对方不高兴,会害了自己儿子。因此,陈清风从他那儿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是中性的,含含糊糊似是而非的。
“如果你妈妈也是这样的态度,报道很难写。”陈清风忧心忡忡。
艾早笑眯眯保证:“不会的。”
果然不会。李素清毕竟是当老师出身,她深谙讲述技巧,懂得如何跟着采访人的思路走,如何把对方需要的材料“喂”给他,包括适当的添油加醋。她甚至还提到了“胎教”这个当年很先进的理念。在她的描述中,艾家是个充满学习气氛的家庭,艾好生下来就是个神童,她和艾忠义又是一对循循善诱的父母。
“我妈真是敢扯啊!”在状元巷的公共厕所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艾早把手捂在胸口上,夸张地表示她的吃惊。然后她又弯腰大笑:“我现在知道报纸上那些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了!这太可笑了!”
但是陈清风很满意,因为报道中适当的“修饰”是必要的。他小心翼翼用了“修饰”这个词,试图把它跟撒谎、跟欺骗、跟弄虚作假区别开来。
陈清风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为了更多地收集第一手材料,他接着寻访了艾好的幼儿园老师、小学老师、艾家的左邻右舍。他的最后一个采访对象是胡妈。情况是这样:他背着那只洗得泛白的帆布采访包走进胡妈丈夫的木器店,在满地的木板、刨花、竹丝和铁环中间坐下来,恭恭敬敬递上一支烟。很好的“大前门”牌的烟。箍桶师傅噙着香烟吞云吐雾时,陈清风深入浅出地解释了自己上门的目的。箍桶师傅一声不响地听,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支烟抽到屁股时,他才用指甲掐着烟头,塞到脚底下,拿鞋底碾灭,扬声朝后面院子里喊:“哎!哎!”这个“哎”就是胡妈。胡妈出来了,头发上身上一股烟熏火燎的味,她正在生炉子准备做饭,因为炉子生了一半被男人喊出来而不高兴,嘴巴里嘟嘟囔囔。陈清风赔着笑,把采访目的又复述一遍。胡妈万分警惕地打量陈清风,直到他拿出县广播站的记者证才相信他不是骗子。可是胡妈紧跟着就说了一句:“你们别作孽了,那孩子经不起折腾。”说完便走,不再回头。
陈清风心里有点郁闷,采访当中第一次碰到了这么不肯合作的人。他转念又想,胡妈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都是朴实的,低调的,不事张扬的。再说,大部分人都配合得不错,他们对于陈清风会不会在文章中采纳自己的观点和事例非常在意,都懂得利用别人传扬自己。大致看起来,事情还算成功,一篇颇具轰动效应的报道已成雏形,正在陈清风的宿舍里蓄势待发。
张根本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呢?他不声不响帮艾早的奶兄弟赵三虎安排了一个工作:县运输公司的见习司机。
赵三虎初中毕业后拒绝再回学校读书,用他自己的话说,人的宝贵生命只有一次,不要浪费在日复一日的读书写字之中。他在家里学了一阵箍桶手艺,认定这是世上最枯燥无趣的活计。然后他穿上一件劳动布的工作服,头戴着鸭舌帽,打扮成电影里工人阶级的样子,开始在青阳城四处打零工。他在肉联厂搬过猪肉,在煤球厂砸过煤饼,还在建筑工地上砌过一段墙,都没有能够干得长久。所有的活计都不对他的胃口,他自己也不知道喜欢干什么事情。有一次他到艾家小偏院来玩,还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问了李素清一个问题:“阿姨啊,政治书上说,人学会劳动是物种进化,我怎么觉得是退化呢?你看森林里的狮子老虎,它们用不着劳动,可它们有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会劳动了反而失去自由了,因为被劳动约束了。”
李素清边织毛衣边想赵三虎的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自己也犯了糊涂。可不是吗?就比如她吧,大学里学了历史,然后就一辈子在中学里教历史,人像颗钉子一样钉在课堂上,再无脱身的可能。
李素清想,这个赵三虎,学习不用功,脑子倒蛮灵。
张根本帮了赵三虎这个忙,家里人谁都没想到。大人们都没有找过他。张根本自己在街上碰到了穿着工作服闲逛的赵三虎,他走过去胡噜了一下小伙子毛茸茸的头:“这是胡妈家的小三子吧?”三虎点头说,是我。张根本笑眯眯地:“你那狗爬式的游泳技术怎么样了?有长进没有?”三虎龇着一口小白牙,歪头看张根本,大着胆儿:“夏天我拜你做师傅吧,你教我。”张根本觑起眼睛,拇指和食指扣起来,在三虎脑门上“嘣”地弹一下:“不怕我一脚踹了你?”三虎一梗头:“才不。”
张根本不喜欢三虎荡在街上无事生非的样子,十七八岁的男孩,荡上几个月,不是流氓也成了流氓,公安局的人对这些孩子一贯头疼。张根本问他想做什么工作,三虎大咧咧地回答,他不想做钉子那样的工作,要做轮子那样的工作。张根本不大明白什么意思。三虎解释说,就是像轮子一样,能够到处走动的那种工作。张根本大笑:“好办啊!学开车,当司机啊!天天坐在轮子上,爽死你。”
张根本当即押着赵三虎去了县运输公司,把男孩交待给了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张根本递出一支烟,简短地吩咐:“我亲戚家孩子。找个老师傅教他。”
事情就这么成了,做个梦一样简单。胡妈原先一直对张根本有成见,总是唠叨他霸着艾家酱园不肯退还的事,如今这事一出来,无形当中堵了胡妈的嘴,胡妈心里就挺憋气,据说在家里还抄棍子把三虎揍了一顿,怪他自己不争气才要这样求人。
艾早对三虎学开汽车很好奇,有一天学校下课早,她死活要拉我去运输公司看个究竟。那天三虎在练习倒车。他夹在几个胡子拉碴的退伍军人中间,像只刚刚脱毛的小公鸡似的,瘦骨伶仃,满脸稚嫩。但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的倒车技术最好。每到桩口时,他涨红脸,屁股离了座,牙根紧咬着,飞快地扳动方向盘,神情里透着一股子狠劲。他手中的那辆苏式卡车庞大而笨重,被他摆弄得吭吭直哼,又像哭诉,又像求饶。
“我必须学得比他们好。”三虎下车后走过来对我们说,“公司里有人挤兑我是走后门进来的,我得让别人闭嘴。”
三虎的脸庞晒得像只紫皮茄子,剃光的头颅上汪着一层汗水,热气蒸腾,刚从沸水锅里捞出来的芋艿一样。
艾早说:“三虎,你学会开车,以后我买辆解放牌吉普送给你开。”
三虎龇出白牙:“那我开车带着你周游天下。”
那时候在我们心目中,解放牌吉普是最好的车,周游天下是停留在嘴巴里的梦想。
陈清风跟我们同时看到省报上的长篇报道《探秘人体——与天才少年面对面》。据说报社之前派人下来做过秘密调查,核实关于神童艾好的一切。他们走访到县教育局时,恰好碰上了几年前组织全县“珠心算”大赛的一位局长,他绘声绘色叙述了当年竞赛的一幕,给报道加上了一颗很重的筹码。
至于陈清风本人,没有人约见他,也没有人通知他的文章即将刊用。一个基层广播站的通讯报道员,在省报记者的眼睛里无足轻重,发表他的文章,不是他写得好,是他赶上了机会——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快要到来了,不拘一格降人才成了社会发展的迫切需要。“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嗅觉的灵敏度上,报纸总是走在大众前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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