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她把那个火柴盒搁在厨房窗口晒,然后又把这事忘到了脑后。过了几天想起来,急急忙忙去看时,火柴盒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被风刮去了哪儿。
就到了七月,叫人爱恨不能的高考。
考前一天的下午,我和艾早一块儿去看考场。艾早因为有作文大赛的加分做保证,明显轻松,一直跟我在讲陈清风的那部长篇小说被退稿的事。她为他抱不平,因为小说写得比《伤痕》好,也比《班主任》好。“那个老右派死的时候,全村的孩子都去送他,很多考上了大学、在外面工作的年轻人也回村送他,你想想,那是多动人的场面?”她又自言自语:“是不是因为他写了爱情,就不对了呢?有一个村里的寡妇爱上了老右派,夜里自己脱光了衣服……哎哟,不说了不说了。”艾早脸红起来,一个劲地摇头,还笑。
我叹了一口气。这部小说我已经听她说了几个月,可是一直没看到。陈清风为什么愿意让她看,不愿意让我看?就因为她的作文比我好?这不公平。
走进考场才发现,我们两人的座位不在一个教室里,她的在最东头,我的在最西头。艾早开玩笑说,要是打算敲墙壁给暗号的话,没门儿,因为中间隔了四个教室呢。
我佩服艾早,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她都能够轻轻松松应付自如。我不行,才不过隔着窗玻璃瞥一眼教室里森严以待的样子,我已经觉得肩部发紧,小腿肚子发僵,不自觉地要打寒战。我责备自己差劲,胆小如鼠,明天要还是这样的话,干脆就别进去丢人现眼了。
回去的时候,我妈妈李素清在门口等着我。她递给我一个手绢包,里面是一只绿油油的粽子,一块白生生的发糕。“明天早上,你就吃这个。记住,先吃糕,再吃粽,‘高中’!”
隔了手绢,摸到粽子和发糕还是热乎乎的,我的眼圈忍不住一红。
李素清拍拍我的手:“别紧张啊,明天正常发挥就行,不会做的难题绕开,能抓到的分数不要放,你没事。”
我没事。我没事。不就是一次考试吗?没事没事没事。临睡之前,我一直在默念这个词,诵经一样。
第二天上午考语文。题目不怎么难,作文更简单:改写《陈伊玲的故事》。我明白,不难的考卷其实更难,里面肯定暗藏机锋,不然考生分数怎么拉开?学校怎么录取?
我交了卷子走出考场,艾早从走廊那一头飞奔过来,花布裙子鼓起了风,像只蝴蝶。
“艾晚,我没问题了!肯定能过了!肯定肯定!艾晚我太高兴了!”
她抓住我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拉起就走,冲下走廊,直奔校外。
“去哪儿啊?下午还要考政治呢。”我跌跌绊绊地被她拉着走,一边提醒她。
“去找陈清风,把作文题目告诉他,让他帮我估个分。艾晚你也可以说说,他估分很灵。”
这主意不错,花不了多少时间。谁不想早早地从别人嘴里吃到一颗定心丸?
我们手拉手地奔进县广播站。看门老头儿已经跟我们很熟了,摘下老花镜,从报纸上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进去。我从眼角瞥见他只穿一件汗背心,脖子和肩部的皮肤皱巴巴地像风干鸡。
陈清风的宿舍敞着门,门口一边一个倚了两个鼻涕娃。高的一个是女孩子,五岁还是六岁?稀疏的头发被牛皮筋绑得很紧,眼球都要勒出来了似的,绑出来的辫子又细又硬,分别朝两边翘着,活像戏台上武旦头上的翎。小的一个,男孩,鼻涕挂到了嘴边,光溜溜的脑袋上有几个生疮留下的疤,上身穿了一件带条纹的小背心,下面光着屁股,皮肤颜色和泥土相似,小鸡鸡上还沾着一些饼屑和石灰屑。门前不远处,我们曾经坐在那儿跟陈清风讨论各国风情民俗的地方,有一个农村妇女在洗衣服,用的是搓衣板,齐耳的短发湿漉漉披在脸上,遮住了差不多半个面孔,只看到一个发红的鼻尖,鼻尖下面粗糙发干的嘴唇。她身上穿了一件男人的汗衫,圆领,白色,但是已经洗得很薄,布缝里泛出带汗渍的黄,汗衫里面的内容几乎一览无遗。因为用力搓揉,她的身子有节奏地往前一捣一捣,两只大而稀松的乳房顶着汗衫甩来甩去,黑色的乳头跟着蹦蹦跳跳,活泼而又蠢笨。
“你是谁?”艾早迷茫地发问,鼻头和两眼间皱出一个蚕豆大的鼓包。她又抬眼望向门框里的两个孩子:“你们是谁?”
洗衣女人抬起头,手在搓板上停住不动,也同样茫然地望着我们。大概她觉得这根本不是个问题,所以没法回答。
“你们是谁啊?怎么会在这儿?”艾早忽然提高声音。她的脸已经开始发红,鼻孔翕开,眼神收缩变得尖利带刺,一触即发的那种紧张。
陈清风急急忙忙奔进院子。他左手拎着一捆干巴巴失了水分的芹菜,右手托着几块酱油豆腐干,胳膊肘里挂了一个网袋,里面有一块五花肉,几根茭白,还有两个可以当水果吃的碧绿的水瓜。
“艾早!我女人,我孩子。”陈清风来不及放下东西,用空着的那个胳膊肘指着他的女人孩子,笑得有点腼腆,好像是不好意思。
“你说他们是谁?”艾早又问了一遍。
“我女人我孩子啊!昨晚刚从老家来的。怎么样你们?语文考出来了?作文题目是什么?”陈清风放下东西之后,接过女人从洗衣盆里捞出来挤干的毛巾,擦汗。
艾早带着哭声:“陈清风,你为什么没有说过你有女人孩子?”
陈清风不知所措:“怎么啦?你没有问过我啊,这有关系吗?”
艾早呆呆地望着陈清风,脸色红得有些发亮,仿佛刚刚被蜜蜂蜇了一下,肿胀起来。她的额头上鼓出几条青筋,一跳一跳,眉梢处像蚯蚓一样打了个结,显得愤怒,又有点沮丧。
洗衣盆后的女人开始挺直身子,一声不响地紧盯艾早,手已经离开搓衣板,搁在盆沿上,随时准备站起来迎接一些情况。
我揽住艾早的肩,说:“走吧,回去看政治书,下午还要考。”说话的时候,我手里用了劲,要把艾早拖开。
艾早明白我的意思,她肩膀一缩,鱼一样从我手里滑脱,跑过去拣起地上的那捆芹菜,看了看陈清风,用劲地砸在洗衣盆里。“嘭”地一声闷响,灰白色的污水受惊溅起,子弹般四射,女人的头脸身子被扫个正着,头发湿答答滴水,肩胛上沾着污糟糟的肥皂沫。陈清风恰好站在盆边,裤子倒了霉,湿淋淋裹在腿上。夫妻两个都因为猝不及防,傻傻地张着嘴,半天没做出反应。
艾早回身就走。她把我扔在后面,肩膀端着,迈着大步,伤心欲绝的样子。
下午我去小偏院叫艾早,她已经先走了。李素清追出来问我:“到底怎么了?回家就绷着个脸,问什么都不说,好像还躲在房里哭了一场。是作文失了手?”
“不是。考完我没跟她对题,她生气了。”我撒了个小小的谎。
李素清有点怀疑,她知道我们之间从不为一点小事情小肚鸡肠。“看到艾早,跟她说,政治试卷答题不要啰嗦,一二三四写清爽,阅卷老师一目了然,不费劲,心情就好,容易给高分。你也是这样。别当耳边风啊。”
我答应了她,急急忙忙地往考场奔。可是艾早不在候场的人群中,操场、厕所,哪儿都没有。我妈的口信没法儿带给她了。
考完政治,我特意提前五分钟交卷,而后到走廊东头教室外等着她。她一出门就看见了我,因为没法再躲开,干脆主动跟我打招呼:“我的钢笔尖毛了。有多余的吗?”
我赶快掏出备用的一杆笔,递过去。“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就那样。”她淡淡地答。
“我有一道题没把握,就是倒数第二道,你答了哪几点?”
她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走到闸桥,往东是广播站,往南是艾家酱园。她站着,愣了有半分钟的样子,下桥往南。
第二天,第三天,她不再躲我,但是始终沉默,不说她考得怎么样,也不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心里很急,不由得埋怨陈清风,之前不该把这么大的事情瞒着好朋友。可是话又说回来,陈清风把我们当好朋友了吗?也许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我们和他之间毕竟差了十多岁。再说,人家有女人孩子,凭什么就该报告艾早?艾早又凭什么去过问人家的婚姻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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