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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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摸到什么?”
“一个孩子。”她的声音更轻,如同耳语。
我一下子僵住了。我的手心仍然贴在她肚皮上,却像是被毒蜂蜇了一样,火辣辣的。
“有一个孩子,这儿。”她隔着裤腰按住我的手,短促地笑了一下。
我飞快地抽出手,想要挣脱她的魔咒。我的手心火辣辣的,我浑身都在着火,发烫,晕头转向。
“我完了!妈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直到这时,她才把脸上严肃的表情完全撕开,显露出无助的悲伤。她仍然用两只手提着裤腰,而且只用拇指和食指,仿佛猝不及防间把一颗炸弹误拎在手里,那炸弹在嗤嗤地冒烟,她恐惧无比,又不敢贸然放下。
有人在外面推厕所的门,我飞快地冲过去用肩膀顶住。那人推不开,嘴里咕哝着,又僵持片刻,才无可奈何地走远。
我靠近艾早,跟她脸贴脸地站着,扯下她挂在脖子上的腰带,动手帮她把裤子系好。她身上热烘烘的,皮肤上有一股温暖的气息,很像米酒发酵时的甜香。她的腰肢仍旧纤细,柔软,一点儿也不像街头常见的肥胖蠢笨的孕妇。
我把脑袋抵在她的肩上,哭了起来。
艾早把他们的决定告诉了我:由实习医生带她到乡下亲戚家,实施刮宫手术。
我不确切知道什么是“刮宫术”,可我明白这跟那个胎儿有关,也就是说,他们要躲到乡下去,把艾早肚子里的胎儿弄出来,杀死。
这事肯定有风险。我不相信那个实习医生,他的那双过于华丽的眼睛,他嘴唇上的茸毛,看着就叫人不能放心。还有,他是外科医生,处理伤口或许可以,处理胎儿不会内行。
我决定陪着艾早过去。她点头,没有说什么,可是眼睛里是湿的。我知道她希望我陪着她。她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心里恐惧,需要借我的手抓紧。
我们分别在李素清和李艳华面前撒了一个同样的谎,说是同学的乡下表姐结婚,邀请我们去参加婚礼。我们还说,那个表姐挺虚荣的,想在婆家人面前有面子,叫了好几个城里的女孩子去当伴娘。
那一阵我们家里挺乱。我妈妈有一天上课时下身突然出血不止,晕倒在课堂上。医生检查之后说她子宫里长了一个瘤子,劝她开刀。我妈妈一辈子最怕打针吃药,所以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在肚皮上来那么一下。她今天下决心住院,明天又害怕反悔,反反复复,把自己折腾得夜夜失眠,所以无心细察艾早的神色。
倒是李艳华对我们下乡当伴娘的事情发生了兴趣,一个劲地问新娘子长得什么样,结婚穿什么衣服,接亲用拖拉机还是自行车,在我回答了一连串的“不知道”之后,李艳华忽然盯住我的脸,说出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人家请你们两个去,不怕抢了新娘子的风头?”
我长到这么大,李艳华第一次用这样隐晦的语言肯定了我。她其实还是在意我的。
因为说好只出门两天时间,所以我们几乎是空手离开了家。实习医生在汽车站跟我们会合,买好了三张到一个叫“窑湾”的小镇上的车票。他随身带了一个鼓鼓的包,路上他告诉我们说,里面是他想办法从妇产科偷出来的一套手术器械,还有一些消过毒的纱布棉花什么的。艾早听他说到“手术器械”这个冰冷冷的名词时,身体开始微微地哆嗦,手脚也变得冰凉。她马上起身从实习医生的旁边挪开,换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好像这样一来就可以离那包“器械”远一点儿。
窑湾镇是实习医生的姑妈家。他姑妈在镇上供销社做会计,看上去挺精明。当然他没有完全对姑妈说实话,只含糊宣称是帮朋友一个忙。这样一来,姑妈看艾早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善了,她认准了艾早是一个行为不检点的浪荡女孩,不停地用锥子样的目光在她肚子上扎来扎去。
手术前,实习医生指挥我在厨房里烧开了一锅水,把几样叮当作响的金属玩意儿扔进去,煮了足足十分钟。捞出来之后,他又认真地用酒精棉花挨个擦了一遍。我觉得他还行,起码没有敷衍了事的意思。我从小跟着李艳华往医院跑,他的术前准备工作专业不专业,我大概地能够判断出来。
他一丝不苟地穿上一件崭新的白大褂,戴了手术帽、口罩,然后扎撒着双手,让我替他戴上一双薄薄的胶皮手套。之后他就清场,不让我呆在那间临时用于手术的屋子里。艾早可怜巴巴地要求了几次,他一点都不肯松口,理由是:家属不可以观摩手术。他用的“观摩”这个词把我们唬住了,这个词听上去很了不起,好像他已经是一个大师级的医生,每一场手术都可以称为经典,轻易不能让外人偷窥。
我摸了摸艾早的脸,安慰她:“你不会有事。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会很疼。”她躺在两条长凳拼起来的“手术床”上,双腿绷得直挺挺的,自言自语。
我建议她:“如果太疼了,你可以叫。你一叫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她点头,眼睛里汪起一包泪水。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在里屋闷声闷气地哀叫。我说很长时间,是因为我没有表,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觉得手术进行得太长了,我坐在门外一根一根揪自己的头发,已经把头皮揪得麻木不仁。期间我还奔出去上了两趟厕所,每次只努力地挤出几滴尿水,可我就是觉得内急,觉得便意汹涌,不可遏止。
我终于被允许进屋探视。艾早脸色煞白,死人一样地躺在长条凳上,头发湿得像是刚从水中捞出,一缕一缕地粘在她的脸颊,像是脸上爬了黑黑的蚂蟥。她已经没有力气抬手,只能让手指勾动着,示意我靠近她。
“我还活着呢。”她细声细气地对我说了这句话。说完之后她咧了咧嘴,好像是笑。
我发现艾早的裤子上全是血,条凳上和地上也全是血,那些沾着鲜血的棉花一团一团胡乱扔着,遍地开着红花一样,看上去触目惊心。因为没有开窗,屋里血腥气很浓。如果懵懵懂懂闯进一个来客,准会认为这地方刚杀了人。
艾早的下身一直在流血。实习医生带来的纱布棉花全都用光了,他给了我一块钱,让我去供销社找他姑妈买草纸。女会计幸灾乐祸:“这回知道吃苦头了?癫狂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我很想告诉她:你侄子是杀人凶手!可我那时没心思跟她理论。
实习医生安慰我们:“出血是正常现象,子宫收缩才能帮助复原。普通经期还要一个星期呢。”
艾早声明:“我不是怕流血,我是怕明天不能回家。”
“干吗不能回家呀?无论如何我要回去,不然明天谁替我值班?”实习医生说得轻描淡写。他也许是故意要轻松气氛,可是屋里的空气仍然压抑。
艾早蜷缩在两条拼起来的条凳上,看上去很不舒服。她不肯挪到床上去睡,怕身上不停流出来的血把人家的被褥弄脏。艾家的人在这些事情上全都很迂腐:自己都死去活来了,还想着不能给人家添乱。我坐在她旁边,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拿一根棉签蘸着开水,湿润她干燥起皮的嘴唇。可是每次棉签一碰上她,她就会哆嗦,不堪重负一样。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的生命那时候已经脆弱成了一张纸,任何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会把薄纸捅出一个洞。
黄昏,供销社女会计下班回家,一眼就看出艾早的不对。她把实习医生拉出门,斩钉截铁说:“你不能让这个小烂货死在我家里。你现在就把她弄走,回青阳,或者送到镇上医院。”
实习医生坚持:“明天就会好,真的。”
“好你个头!”他姑妈朝他吼着,“人是好是坏你看不出来?这事我懂,我生养了三个,小产过两个,女人这时候该是什么样,我一搭眼就有数!”
实习医生这才慌了。其实他之前也不是完全不懂,而是从心里不愿意承认手术失败的事实。
艾早那时候非常恐惧,实习医生提出送她去医院时,聪明的艾早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摇头,反复强调一句话:“我要回家。送我回家。”她喘气粗重,因为开始发烧的缘故,脸色由苍白变成通红,一双眼睛也显得浑浊无神。她用这双眼睛绝望地盯住我。我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她已经不再相信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她以为她快死了,死之前她要回到家里,要在父母家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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