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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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我认识那个人!”我急切地说,“你帮我叫住他!我认识他!”
  小警察看看我,又回头看看发顶稀疏的男人。那人夹着头盔,已经在上台阶。
  “王队!有人找你!”小警察试探着喊了一声。
  发顶稀疏的男人转过身,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我。他的眼睛随即眯缝起来,被太阳光刺住了一样。
  
  我把私人侦探调查出来的情况告诉了他,就在分局门口车来车往的大路边。他仍然穿着去南京那天穿的夹克,褐黄色,领口、袖口和下摆是针织的松紧边,前胸有一片近似圆形的油渍。右侧的口袋处磨损得较厉害,有几处已经掉线,不知道是否主人经常要从这个口袋里掏出手铐或者类似东西。左侧口袋看上去新一点,但是里面白色的口袋布翻了出来,狗舌头一样耷拉在外面。
  我记得从前张根本在公安局工作的时候不是这样,他讲究衣着,开摩托总是戴雪白的手套,皮鞋也要经常打磨上光。他器宇轩昂进出艾家酱园大门时,一定会把大檐帽扶正,把不小心塞进鞋帮里的裤腿拎出来,抖得笔直。
  “你是说,张根本已经病入膏肓?他迟早会死?”发顶稀疏的男人又抬起一只手,插进脑后的发丛中。他好像喜欢这个动作。
  “也许一年,也许半年。说不定只剩几个月。”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把手停留在脑袋后面,嘴角浮着一抹讽刺的笑,“你姐姐艾早杀了他,这是事实,是她本人自首的供状。你不可能为她翻案。”
  “我想见到她。见到她我就会弄清楚怎么回事。我们两个人从小就无话不谈,她会告诉我一切。”
  “这不行,犯罪嫌疑人在宣判服刑之前,不可以跟家属见面。”
  “求求你,这非常重要……”
  “办不到。我没有这个权利。”他用劲地把手从发丛里拔出来,放下。
  “你可以去看守所打个招呼。甚至你可以陪同在旁边……”
  “不,绝无可能。”
  
  纪宏林律师在我们约定的时间到达饭店,他放下公文包、手机、车钥匙,拉开我对面的椅子,落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大厅对面墙上的时钟,几乎分秒不差。
  “其实,我们有事可以在办公室谈……”他看着我翻开菜单点菜,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撕开一包湿纸巾,擦手。
  “我想要请你一次。”我强调了句中的“想”字。
  他没有再提异议,一声不响地看我点菜。
  我决定要小小地挥霍一回,表达我的诚意。我对他有事相求。我点了一人一盅六百六十元的鱼翅羹,一条清蒸石斑鱼,一份现场烹制的日本进口小牛肉,还有小青龙,蚝油生菜,榴莲酥,一瓶法国葡萄酒。他坚决不让我要那瓶葡萄酒,说他要开车,下午还要出庭办案,我只好改成了鲜榨橙汁。
  “艾晚,”他说,“请你先说明事由,否则这顿饭我很难消受。”
  我盯住他的眼睛。他也同样地盯住我。我意识到我们彼此都是实在的人,我可以信赖他,对他说实话。
  我打开手提包,取出上次来深圳时他替张根本交给我的那张银行卡。
  “纪律师,这张卡上的钱,我没有动用过,现在我想用它来救我的姐姐,艾早。”
  他愣了一瞬间,张嘴要问我话。我抬手拦住他。
  “不好意思,请你做这件事也许会亵渎了你,但是我除此没有办法。我只有一个姐姐,我得救她出来。这张卡上的钱,你可以随便用,交际也好,交易也好,不必跟我报账。我知道你们律师总会有关系,总会有办法。中国有句老话,功到自然成。如果钱还不够,我已经准备好了出卖我在南京的住房。”
  他仍然死盯住我看,脸上暂时没有表情。但是我明白他心里在思想,在活动,或者说,在权衡一种利益的轻重。
  我把我知道的张根本患病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当然我没有透露私人侦探的事,我想他也许对这事会反感,会认为我对他缺少信任。
  他终于轻叹一口气,用中指把银行卡推还到我面前:“你可能是真不懂法律,所以我不能责怪你。但是我得说,你把事情想得简单了。艾早投毒杀人是事实,哪怕这个人气息奄奄明天就会死。人只要有心跳有呼吸,他就是生命,任何人无权以任何形式中止别人的生命。我没法做到你要求的,也不想这么做。”
  我转过脸,不想让他看见我眼中的泪水。
  他想了一下,撕开另一包纸巾,展开,递到我手上。“请你放心,我会尽一个律师的责任,在法庭上陈述一切,恳请他们做全面考虑。我可能不会做无罪辩诉,但是我希望尽可能地避免判艾早死刑。这恐怕是惟一能做到的了。”
  “死刑”这个词如此沉重,像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来一样,让我凉透心肺。我憎恨他说这个词的时候脸上的平静,他轻轻收拢嘴唇,吐出这个词的拼音,就如同我们平常说“喝水”或者“睡觉”那样正常。
  这些冷血的律师!职业已经把他们铸成了坚固刻板的机器,恐怕他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为生活中的眼泪和哀求动容。
  侍者开始上菜了,昂贵的鱼翅羹在小如茶杯的酒精炉上噗噗翻泡,飘出海鲜食物特有的腥气。我忽然反胃,想吐。我吃进去的将会是艾早在狱中长长的岁月,这么多年她心中不为人知的悲苦。我无法容忍这种享受。
  
  李东开着他的陆虎车,最后在福田区公安局看守所门外找到了我。当时我就像个傻瓜,像个智障的女人,或者是求告无门的村妇,木然地、一脸蠢相地坐在一堆烂石头上。我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不会像戏台上拦轿告状的情节一样,有一个警官模样的人走过来,喝退左右,弯腰扶起我,问我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冤屈。不,那是戏文里编出来的故事,现实生活里我不相信会有这事,黑脸包公和清官海瑞身上有没有过,我都存疑。
  李东用劲拉起我,把我带到车上。“艾晚,你别傻了,你在门外坐上一年都见不到艾早。不可能的事情。”
  “我知道不可能,可我坐在这儿,就觉得离艾早近一点儿。”说到这儿,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一把抓住李东的手,“你认不认识那种通灵者?”
  “什么?”
  “通灵的人。用碗、水、筷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让我跟亡者对话。”
  他惊讶地望着我:“可是艾早并没有死!”
  “我们之间隔着遥不可测的距离,这跟生死相隔是一回事。”
  李东觉得不可思议:“你竟然会有这种念头。”
  我叹了一口气:“因为我对自己失望。我仅仅是想见一见艾早,就见她一面,结果还是不能办到。”
  “人在很多事情面前无能为力。”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所以我失望。”
  他坐在车座上,眼睛看着前方看守所的大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出一句话:“艾晚,也许我有办法。”
  “别开玩笑,我没有心情。”
  “真的,我想到一个办法,我们可以试试。”
  “是什么?”
  “想办法弄一张假的律师证。跟某个事务所的女律师商量好,用她的名字,贴你的照片。然后,你以艾晚的身份写一份委托书,写给假冒的你,委托办理案件,你就可以持律师证堂而皇之进到看守所,见艾早。注意,只能一次。”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可是,之前我已经委托了纪律师。”
  “可以双重委托,这没有问题。多花点钱而已。在现在的中国,只要你敢想,还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到。”
  我呆呆地望着李东,心跳加速,马达轰鸣一样,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地震响。
  
  十人类的尾巴
  
  这个寒假,我和艾早几乎是家里最辛苦最操劳的人,因为还有半年时间我们就要考大学了。
  李素清给艾早制订了一个详细到“小时”的复习计划:寒假二十一天中,几点起床,几点到几点复习数学,几点到几点复习语文,然后依次是英语、历史、地理、政治……什么什么的。她把这份计划抄给我一份,让我回去也贴到床头,每晚睡觉之前看一眼。“艾晚,你也是我的女儿,我对你有责任。这是人生的关键时刻,别稀里糊涂。”
  艾早考文科,我考理科,这是一年之前李素清跟我们两个人的班主任反复商量之后,拍板确定下来的事。总的来说艾早功课比我好,作文写得尤其好,碰上拿手的题目,也许能够拿高分,上重点线。我的各科成绩平均,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像我这样的情况,考理科更占优势,因为理科招生人数多,上不了重点,还有非重点,总之逮住一个学校是不成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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