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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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贾铭无奈地笑一声:“这种事,我烦不了。不就是图纸吗?他能画,别人也能画。算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温和绵软,跟他无论如何急不起来。我不知道他的橱柜生意是怎么做下来的。
艾飞刚回到家,作业没做,坐在电脑前上网看几张图片。他惊奇地告诉我:“妈妈,你知道宇宙大爆炸时最初几微秒的温度有多高吗?比太阳还高十万倍!”
我招呼他:“洗手,吃饭。”
他离开电脑,到卫生间洗手,顺便撒了一泡尿。出来时他扎撒着两只没擦干的手,依然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既然是那么高的温度,就应该毁灭一切,宇宙间不会再有生命。你想想,气温超过六十度,人和动物就要热死了呀。”
他的头发有点长,软软地垂在额前,已经快要遮住眼睛了,该找个时间带他去剪发。他身上的牛仔裤和毛衣也有点短。衣服是陈清风去年寄过来的,黑白交织的毛衣上绣了一只金黄色的北极熊,艾飞很喜欢。主要是他的同学都没有北极熊图案的衣服。从艾飞出生之后,陈清风每年都给他寄一套衣服,同样的款式,同样的商标和图案,不同的尺寸。从两岁到十岁,这些穿旧的衣服能排出一条长长的衣列。父亲用这样的办法,维系了对儿子的思念。
今年的衣服没有来得及寄过来。以后不会再有人寄了,永远不会了。
我抓过一条干毛巾,给艾飞擦手,顺便嗅了嗅他脖子里带奶香的气味,说:“生命是在宇宙冷却之后诞生出来的。”
“可是,高温已经杀死了一切,最初的细胞从哪儿来呢?”
“这个问题可以等你将来去研究,现在请你赶快吃饭。”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坐下来往嘴里扒饭,眼神却仍然是恍惚的。
我跟他商量:“妈妈如果决定跟贾铭叔叔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我无所谓。”他心不在焉。
“不,你是我们家的重要成员,你得表态。”
“那就结吧。”
“可能这事很快。春节之前行吗?”
他在心里默数一下。“离春节还有八十二天。结了婚我们就要搬到贾铭叔叔家住吗?”
“必须。”
“为什么?”
“这房子我要卖掉。”
“为什么?”
“我可能需要用钱。很多的钱。”
“为什么?”他仰起脸,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他被我脸上斩钉截铁的神气吓坏了。
我叹口气。“吃饭吧。”我说,“有一些事,如果妈妈不告诉你,你最好不要问。”
他可怜巴巴地:“我会自己考上重点中学。”
他以为我在为他上学筹款。我心里一酸,差点儿落泪。艾飞才十岁,可是在很多方面他过于成熟。
下课的时候,我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电话”,号码相当陌生。我把电话打过去。“对不起,刚刚我是在上课。请问哪位?”
“是艾晚吗?我李东。”
深圳的李东。开陆虎车的人。
“你到南京了?”我问他。
“不,我想请你来一趟深圳。艾晚你一定要来,我们发现了一些线索。”
他说的是“我们”。“我们”指谁?“我们”发现了什么?
他显得着急,又非常兴奋:“电话里跟你说不清楚,总之你一定来一趟。大学里时间自由,你把该上的课调整一下,明天就可以上飞机。”
又是一个专断独行的人。除了贾铭和我爸爸艾忠义,我生活中的那些男人:张根本、陈清风……他们一律地我行我素,把世界划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圆。这些骄傲的人,果敢的人,浪漫甚至是孩子气的人,他们总喜欢掌握生活中的主动,不去理会周围的天塌地陷。
可是我为什么总避不开他们的支配?
不久之前李东来过一次南京,还带了他的两个朋友,星期六飞来,星期天再飞走,就为了看看他念念不忘的“南京白局”。我弄不清楚,这些走在生活前面的时尚人士,为什么偏偏对民俗土风的东西发生兴趣?他们登上时代飞奔的列车,玩儿命地工作和赚钱,然后再回过头,往从前走,往历史的深处走,用昂贵的代价,去体验古老纯朴的一切。
我记得我在深圳没有给李东留过电话,但是这点小事难不倒他,他把电话打到我们学校,通过校办公室转接到我就职的学院,要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我陪他们去了甘家大院,还有夫子庙,寻访南京的民俗表演。结果未能如愿,两处地方的表演场所都是铁将军把门。人家告诉我们,要逢年过节才组织几场演出“意思意思”,平时这些地方是不会有人的。观众寥寥,赚不到钱,组织者和表演者都意兴阑珊。
听不到南京白局,那就品尝南京小吃吧。在夫子庙“秦淮人家”饭馆,我们点了每人一百块钱的套餐。上来的无非是茴香豆、五香蛋、回卤干、炸臭干、小笼包、煎馄饨、糖芋艿、酒酿赤豆元宵。老面孔,老口味,昂贵的价格,低劣的材料,加上粗陋的烹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跟民俗表演的场所相反,生意红火得频频翻台。我们一致感叹,中华民族是一个味觉崇拜的民族。
晚上我把他们送到了用“携程卡”预订的宾馆。李东说天太晚了,又反过来要送我回家。走在路上,他说,他感觉我有心事,那一次在“五月花”酒吧里看到我孤单单坐着,就有这种猜测。“希望我能够帮上忙。我在深圳有很多朋友。”他诚恳地看着我的眼睛。
也许是秋风宜人的缘故,也许是夜色温柔的缘故,也许是他眼睛里的诚挚认真打动了我,那天晚上我把堵在心里的疑虑一泻千里。我说了艾早和张根本创业的故事,说了他们结婚离婚的波折,说了他们之间奇特又牢不可分的关系。我说,我不相信艾早会杀了张根本,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不合常理,也不符逻辑。
结果就是李东刚刚打来的这个没头没脑的电话,要我立即飞过去。
晚上贾铭过来,我对他说了要去深圳的事。他很警觉:“你不能轻信,外面骗子很多。”
这个心软面善的好好人,遭遇了年轻设计师的背叛后,也开始变得草木皆兵了。我说我没事,我一没有钱,二没有色,骗子能骗走什么?
“对别人也许没什么,对于我,你就是我的全部。”贾铭热辣辣地望着我。
我们匆匆忙忙亲热了一回。贾铭一如既往地笨拙。他不善言词,只知道闷着头做事,还总是怕我抗拒,怕我不舒服、不高兴,小心翼翼,进二退一的,弄得我们彼此都不放松。
过后,我拥着被子坐在床头,看贾铭起床,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先是那件“海螺”牌的灰蓝色全棉衬衣,然后套上米色的休闲长裤,衬衣下摆扎到裤腰里,鳄鱼皮带的金属带扣套进第三个洞眼,弯腰穿袜子,最后拎一拎裤脚,从沙发上拿起“华伦天奴”的外套,胳膊伸进袖子。
“贾铭,这套房子你来不了几回了。”我幽幽地看着他。
他猛然转身,吃惊地用眼神询问我。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台灯的光圈照亮了他的下部:袜子和半截裤腿,上部是幽暗不清的,眉眼尤其模糊,倒衬得眼神有了几分锐利。
“我想把房子卖了。”
“真的?卖了也好。可是,你是急需钱花吗?”
我感觉他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窃喜,如果卖了房子,说明我是死心塌地要跟他结婚过日子。我连退路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我可能会需要一大笔钱。不,你不用开口,我不会拿你的,你是你,我是我。”
他有点尴尬地站着,好一会儿,说:“行,我尊重你的意思。不过我要让你知道,我随时都愿意帮你,我会为你做一切。”
“我明白。周末记得接艾飞。”
他又上前,俯下身,在我额前笨拙地印了一个吻。“路上当心。到了深圳就来电话。”
我勉强地笑着,朝他摆一摆手。相处几年,我们还没有在一起过夜的情况。我不习惯听到身边有陌生人的呼吸。半夜醒来,如果摸到旁边陌生的躯体,我也会惊惧。
刚出机场,就看到了停在出站口的漂亮的“陆虎”。李东把半个身体探出车窗,拼命对我挥手:“快上车,这儿不能久停!”
我几乎是奔跑过去,上了车,把提包扔到后座。李东立即启动车钥,发动机轻快地轰鸣,眨眼驶进了机场高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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