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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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我们挤在人流中,慢慢地往外走。周围很嘈杂,熟识的同学们高呼着张三李四的名字,活动木椅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银幕边的高音喇叭里放着李谷一的甜歌《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我们要扭头凑着对方的耳朵,才能让对方听清自己说的话。可是我喜欢这种状态,因为耳鬓厮磨的感觉很好,一下子就让两年的时光从我眼前消失,我毫无障碍地回到了青阳广播站的那条回廊,我、艾早、艾好,我们三个人跟陈清风讨论《水浒传》里一百零八将的名号和他们各自善用的武器、独门的武功。我们先是抢着说,后来剩下陈清风勉强跟艾好对峙,最后是艾好用没有升降音的语调准确无误地背诵人物表……
  走出礼堂之后,我们还觉得有很多话没有说完,干脆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陈清风对艾好的结局深感惋惜,他问我,艾好办的是“休学”还是“退学”?如果是“休学”,情况好转后还能继续读书。我回答说,恐怕不可能了,因为艾好现在不光自闭,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总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背公式,背着背着就把小便弄到身上。他衣服上总是一股尿臊味。陈清风沉默许久,叹气说,是他把艾好害了,如果当初不写那篇文章,艾好按部就班升学读书,不会因为年龄太小压力太大而崩溃。
  “别这么说,迟早吧,他从小就不正常。人聪明得过分就成了魔鬼,人鬼是不能过同一种生活的。”我反过来安慰他。
  “那么,艾早是不会再考了?”他忽然又转了话头。他用手抓住裤子拱起的膝盖处,胳膊架着,几乎是有点紧张地看着我。
  “不,她不会了。她现在当个体户,做得挺好的。”
  他很长才呼出一口气:“艾晚,我想要你知道,我从来没有……”
  我拦住他:“没人怪你。艾早一次都没有怪过你。大人们要那么做,那是他们的事。艾早只问过我一句话:人干吗要结婚?”
  “人干吗要结婚?”陈清风重复这句话,忽然笑起来,“有趣。只有艾早才会这么问。”
  “是啊,从小她就有很多古怪念头。幸亏她不如艾好聪明,否则我们家真是热闹了。”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也笑起来。
  
  我写了一封信,拿到学校门口的邮局准备寄出去。贴邮票的时候,我又改了主意,信不寄了,花一块多钱发了一个电报,内容是:陈清风在南京。我把电报发到胡妈家里,她会交给艾早的。她溺爱她。
  艾早一个星期都没有回音,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一天傍晚,我从图书馆回到宿舍,推开门,艾早笑吟吟地坐在屋里,已经跟我的室友们热闹成了一片。原来她之前去广东进货了,这回跑得最远,去了深圳,还去了跟香港一街之隔的沙头角。此刻程玲几个人正好奇地围着她,打听沙头角是什么样子,都卖些什么,东西贵不贵。艾早说,金首饰便宜点,其余东西不便宜,但是做得好,漂亮,连喝水的杯子都漂亮,让你看着每样东西都想买。她说,可惜她钱太少了,只能看看,买不起。想想啊,一件小孩子的衣服都要几十块,内地一个人的月工资才不过这么多。
  艾早这时候打开提包,拿出一个外观洋气的塑料袋,递到我手上:“艾晚,给你的。”
  那么漂亮的包装袋,橙色的底,印着黑色英文字母,光一个袋子就让人喜欢得很。我的心兴奋得跳起来。全宿舍的女孩子都探着头,盯住我的手,等着阿里巴巴的山洞开门。我把袋子掀开一道缝,眼闭起来,手伸进去,取出一团柔软的织物,慢慢展开。天哪,是一条白色底子带黑色图案的百褶裙。图案非常大方,是各种各样的几何形状:圆形,三角形,锥形,梯形,大圆圈套着小圆圈,长方形叠着正方形,它们交错着组合起来,看上去青春、活泼,又透着一股朴素的学生味。裙子的织物滑软,却沉甸甸很有分量,每一道折痕都如同刀锋一样挺括,手拎住腰裙一转,折痕又都哗地打开,飘飞旋舞。
  我扑上去抱住她:“艾早,艾早,我太喜欢了!太谢谢你了!”
  艾早像个真正的大姐一样笑:“那个香港老板说,裙子是高压定形的,新工艺,折痕怎么洗都不会散开。”
  我发现我的室友看着这条裙子,脸色都有点讪讪。如果裙子是普通的漂亮,她们会羡慕。如果裙子漂亮得出奇,羡慕会变成嫉妒。可我管不了这么多,谁让她们没有艾早?
  艾早一定预料到了这样的尴尬,所以她马上掏出另一样准备分给大家的礼物:一打产自香港的三角内裤。宿舍里每人分到了两条。全都是春天的颜色:粉红,粉蓝,粉绿,粉紫,湖水的清澈,天空的澄碧,花朵的娇嫩,草地的浅吟。程玲马上爬到上铺,脱下她的花布短裤,换上一件粉紫色的三角裤。她扭着屁股,上面穿着皱巴巴的格子布的衬衫,下面光着两条长腿,在宿舍的过道里骄傲地走来走去,引出一屋子开心的笑声。嫉妒没有了,艾早成了我们宿舍的太阳,围着她的笑脸都变成了灿烂的葵花。
  艾早这时候才腾出身子,把我拉出宿舍:“怎么回事啊?我昨天晚上到家,接到电报,今天就赶过来了。陈清风在南京?”
  我说了在电影院里跟他巧遇的事。
  “他还是那样吗?他老了吗?”
  “我不知道,艾早,我闻到他的味道,心里想哭。”
  “带我去见他!”艾早抓住我的手。
  我们急急忙忙地飞奔下楼。走到楼前泡桐树下,艾早忽然又站住。“不行,艾晚,我不能穿这身衣服,太傻了。”她忸怩着,脸有些红。
  我这才注意到,艾早穿的是一件早已经过时的军装,领子和衣襟都皱得像抹布,腰身肥得没有一点形状,扣子也重新缝过,不是原来的咖啡色带五角星的圆扣,换成了小铺子里一分钱一粒的黑塑料扣。
  “我这件衣服是穿着出门进货的,不招眼。可我不能穿它去见陈清风。”
  “穿我的,你刚送我的裙子。”
  艾早笑起来:“不行,那裙子只配大学生穿,我这样的身份,穿上会不伦不类。”
  我心里很难受。我不喜欢艾早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可是艾早的神情很坚决,根本不容辩驳。
  我们决定先不忙去南师院,明天我旷课一天,陪艾早上街,买衣服。艾早说她还想烫个头发。
  晚上艾早挤在我床上,跟我一头一脚地睡。床很窄,我们只能侧向同一边,蜷起来,套叠着,一动不能动。艾早的屁股顶住我的腹部,圆润,结实,微凉。她的腿摸上去滑溜溜的,腿骨纤细,肌肉柔软。我记得那年她学自行车跌破脚踝,是陈清风把她背到医院,我想摸摸陈年伤口有没有留下疤痕,结果只摸到了算盘珠儿一样小巧突出的踝骨。
  “艾晚!”她在床那头轻声唤我。
  “嗯?”
  “如果那年我考上了南师院,你说现在会怎么样?”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想说的是,如果现在她和陈清风同在一个学校,天天见面,会是什么样?
  我打了一个哆嗦。很奇怪,我对这样的设想感到害怕。我担心会出大事?我不愿意艾早开心?都不是。可我为什么要哆嗦呢?真可笑。
  第二天我果真没有去上课。同宿舍的人一致赞同我旷课陪艾早,她们说,如果老师点名,她们会帮我掩护。
  我们先去新街口的曙光理发店。我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看完了一本《青春》杂志,艾早才躲躲闪闪地出来。她烫了一头齐肩的大波浪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对自己的新形象没有信心。她不停地照着店堂门口的大镜子,问我:“怎么样?是不是有点怪?”
  我觉得新发型有点老,让她突然间长到了二十五岁。我们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开了,她时髦,洋气,甚至带了点妖媚,她不光是我的姐姐,还是一个走南闯北有阅历的人,能够挣钱养家,可以说话算数的人。
  我们又去了百货商店,去了服装商店,去了刚刚开业的外贸商店,给艾早选衣服。衣服品种实在不多,而且式样都显得笨重土气,艾早叹气说,还不如她从广州贩到青阳的那些货色。她决定以后要向南京的服装市场进军,租一个铺面,或者专门为南京的商贩供货。
  最后,我们在夫子庙自由市场买到一件米灰色的束腰短风衣。艾早一看就知道,这也是从广州贩来的。可是她只能花产地的双倍价钱买下它。艾早烫了发,再穿上这件风衣,腰带松松地系出一个蝴蝶结,立刻就成了南京街上的时髦女郎,一路吸引了无数行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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