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考完之后的十多天,艾早每天睡觉,早晨十点多钟起床,吃过饭又哈欠连天地躺上床去。艾好放了暑假,赵三虎赶到合肥把他接回家,艾早没有如从前一样张罗着借书给他看,她依旧是躺着不动,睡意沉沉。胡妈来看了艾早好几次,心疼地念叨着,这孩子累坏了,考大学要考死人了。
终于熬到成绩出来。我的考分跟预估情况没有太大出入,艾早的分数却让大家目瞪口呆:比预考成绩少了差不多一百分。这样的分数,不说南师院,本地的师范专科都上不了。
李素清急火攻心,黑着眼圈站在艾早床边,一声接一声地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不可能会这样的!”
艾早坐在床沿,身子蜷起来,两条长腿交叉着摆来摆去,嘴巴里喀嘣喀嘣地咬指甲。她脸上非常平静,或者说是故意做出平静。我想她是早已经知道结果。那个下午考完政治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心中有数。
李素清去艾家酱园里找我,当着李艳华的面,逼我说出真相。我供出了陈清风。我想这事瞒不住李素清,她是当老师的,知道好学生不可能无缘无故考丢一百分,编什么理由都哄不过她。
李艳华惊讶得眼珠都要弹出来:“怪不得那年他忙前忙后采访我们家艾好,写什么报告文学,原来他早就盯上艾早了!吃着碗里想着锅里,这是个什么人啊!”她皱起鼻子,做出厌恶的模样。
我纠正她:“不是这样,艾早只是跟他谈得来。”
“那分数呢?分数呢?一百分丢哪儿了?”
我叹口气,不想再辩驳。对于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第二天李素清是怎么找到陈清风的,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如何谈,我一点都不知道。艾忠义也许知道,可是艾忠义嘴巴严,从他嘴里不会透口风。
晚上,李素清主持召开家庭会议,不光邀请我参加,还请了李艳华和张根本。她在小偏院的堂屋里摆满一圈凳子,桌上摆了凉好的薄荷茶,一字排开的细瓷茶杯,把会场弄得很有仪式感。在场的所有人中,她的神情最严肃,打击沉重还挣扎着不倒的那副样子。艾忠义坐在暗处,目光不停地在妻子和女儿脸上逡巡,生怕她们谈不拢爆发冲突,时刻准备救场。艾好茫然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压根儿就不明白是什么事情。张根本刚刚从李艳华口中知道大致情况,他显得惊讶,歪头看着艾早的脸,明显是关注。可是艾早的脸上却是风平浪静,没法儿猜测出来她心里此刻想些什么。她双手合十,有点别扭地夹在腿间,眼皮低垂,发辫软软地垂在耳边,恰好遮盖了耳道,看上去便跟我们大家都隔着一段距离,一段无声无息遥不可及的距离。
李素清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了她反复考虑好的几点意见:
暑假中艾早不准再去见陈清风,张小晚和艾好负责监督;
艾早不得再睡懒觉,早晨七点钟必须起床,一天不少于八小时复习功课,不会的地方问艾好;
开学之后上复读班,明年再考。
李素清朝艾早俯下身子:“你考成这样,出了大洋相,我和你爸爸一切都不再追究,只要你心思不再用到歪道上,明年好好考,你不会有问题。”
“歪道”?这个词我听上去有些别扭。跟陈清风交往不只艾早,也有我,我不认为这样的事情是歪道。
艾早头低着,有好长时间不动,也不发一言。艾早不作回应,别的人一时都不好插嘴,屋子里暂时寂静。
艾忠义大概觉得气氛太沉闷了,站起来端起茶壶:“有谁要喝茶?”
都摇头。谁也不要喝茶。艾忠义不无尴尬地笑笑,把茶壶放回桌上,又坐下去。
“艾早!小祖宗!”李素清开始气急败坏,“我本来不想伤你的心,可现在不能不告诉你,你为人家考丢一百分,太冤枉!你对人家牵心牵肺,人家对你根本没那个意思,他是个有家有室的人!”
艾早霍地站起来,把挡住她路的艾好往旁边一搡,绕过我和张根本,往门外走。
李素清大喝:“艾早,去哪儿?”
“我要找他。”
“不准你再去!”
艾早回头瞥她一眼,跨出了堂屋门。
李素清跳起来就追,在院子里抓住艾早,拉她回来。艾早用劲去掰李素清的手,脚蹬着地,屁股赖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大门外移,两个人像拔河一样较着劲。
李艳华瞪大眼睛,手抚着胸口,不住声地嘟囔:“疯了,都疯了,都疯了。”
张根本这时候大步冲出去,做出了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举动:他抬手甩了艾早一巴掌!
李艳华尖叫一声:“老张!”
我站在屋里,呼吸发紧,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样,难受得想吐。我回头看艾好,可怜的男孩已经吓得眼泪汪汪。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我父母干吗非逼着艾早考上大学不可?陈清风跟艾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张根本又为什么出手打我姐姐?他自己在外面拈花惹草,却容不得艾早对别人付出感情?
我觉得这个世界都疯了,昏天黑地,混乱一团。
艾早不可能白白让张根本甩一巴掌,她急红了眼睛,像一头小母豹子一样回扑上去,抓住张根本的手,不管不顾就咬一口。血顷刻间流出来,把张根本的白色衬衫弄得花花点点。李艳华惊叫不停,在屋里找到一块干净毛巾,奔出去绕着那两个人团团转,要给张根本包扎。张根本甩了甩那只手,哭笑不得的样子,干脆使出他的擒拿格斗术,不费劲地把艾早拿住,一只大手卡着她的两个手腕,连拉带拖把她弄进房间里,扔到床上,随即退出来,砰一声关上房门。
“拿把锁,锁住她。”他朝李素清扬了扬下巴颏。
李素清赶快找锁,上去锁门。
房间里传出一声哀嚎,声音细长,夹着无尽的悲伤,让人头皮发麻。
李艳华已经找到了纱布碘酒,忙着给张根本清洗和包扎伤口。艾忠义在旁边看着,觉得不过意,结结巴巴解释:“她考砸了,这是发泄,这孩子从前不这样……”
张根本嫌李艳华动作慢,不耐烦地推开她,用牙齿咬着纱布,嗤地一声撕开,又用牙齿帮忙,自己给自己马马虎虎缠了个疙瘩。他回答艾忠义:“说这个干什么?我会跟她计较?”
第二天,李素清一天都没有给艾早开门。我去了好几次,每次都见艾好无可奈何地守在门口。艾好告诉我:“姐姐已经不哭了。”我问他:“妈妈呢?”他说:“不知道。不在家。”
我凑近门缝,喊艾早的名字。艾早在里面擤鼻子,不答腔。艾好提醒我说:“别喊了,她不会理我们。”
我一整天都在团团转,不知道干什么好。李艳华上白班,中午我应该给她送饭,可我把这事忘了,一直到差不多一点钟的时候才想起来,急急忙忙烧了一个丝瓜鸡蛋汤,把前一天的冷饭用猪油和葱花炒了炒,盛到拎盒里,给她送过去。
“饭都馊了,你没闻出来吗?”李艳华骂了我一顿。
我只好又出门,给她另买一碗馄饨。
晚上,九点来钟的时候,张根本回了家。他脱下警服,换了家常的西装短裤和圆领汗衫,吩咐我:“小晚,去前面叫你妈过来一趟。”
我去小偏院叫来了李素清,很自觉地避让到自己的房间去。可我把门留了一条缝,能听见外屋的说话声。
张根本问我妈妈:“丫头怎么样了?”
“一天没吃饭。也不说话,犟着。”
李艳华插嘴:“艾早可不像我们小晚,主意大着呢。”
李素清叹口气。
张根本说:“我到广播站问了问陈清风的情况。这个人的确有点才,但是思想很激进,政治上不成熟,不属于培养对象。广播站的汪主任说,他还经常纠集一班人在宿舍里高谈阔论,像地下组织一样,很危险。”
李艳华夸张地惊叹:“天啊,这样的人!”
接下来张根本的声音低下去,我听得不是太清楚,依稀感觉是他要找人给陈清风调工作,弄到乡下去,到最远的江边小镇上。李素清问起那地方交通怎么样,张根本回答,没有通公路,来去都不方便。李素清说,这样最好。
李素清走了之后,张根本推开我的门。“都听见了吧?”他似笑非笑。
我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从小到大我都不敢在他面前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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