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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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走路的时候她就练憋气,嘴巴闭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目不斜视地往前,碰上谁都不招呼。走出几十步后,她的脸孔开始涨红,接着发紫,步子飘起来,两条腿踉踉跄跄打架。这时候她还要坚持几秒钟,才放开手,靠在墙上,腰弯着,大口地喘气,痛苦得像一条离水过久的鱼。
  三虎来看过艾早几次,对她的这种自虐式训练敬佩得五体投地。他回家也想照艾早这样练,拿个脸盆放满水,把脑袋扎进去,闷着。不巧胡妈过去看见,拎着他的耳朵起来,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作死啊!”
  那时候胡妈已经离开我们家。孩子都大了之后,如果家里还用个保姆,那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能被常人接受。
  可惜暑假很快过去了,开了学之后,河水也就凉了,艾早在理论上操作熟练的这些花活儿,始终没有得到充分的实践,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果不用三虎的“狗爬式”,能不能从护城河的此岸顺利地游到彼岸。
  
  艾好在这一学期读四年级。其实他的年龄满打满算才八岁。
  艾早对弟弟艾好的感情很复杂,她宠爱着他,同时又鄙夷着他。艾好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撅着屁股躲猫猫的小胖孩儿了,他变得瘦长,苍白,脸上很滑稽地戴着一副塑料边框的眼镜,走路时往前伸着细细的脖子,大脑袋仿佛安在弹簧上那样摇摇晃晃。他的胳膊腿都僵硬,笨拙地支棱着,洗脸、刷牙、拿筷子吃饭……干什么事情都别扭,任何简单的事情到了他那儿就变得复杂,能够把他为难得哭出来。
  艾早皱着眉头对我抱怨说:“他怎么这样啊!他洗过一回碗,你猜猜怎么着?三分之一的碗被他碰出了牙边!妈妈回来不怪他,还怪我。我该着是家里洗碗的吗?”
  可是大多数时候她又会无比自豪地告诉我:“艾好真聪明!他已经能够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面一百位了。我们数学老师说,艾好的智商起码有一百八。智商是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智商是什么。我们猜测了半天,最后确定,它应该是一个人脑袋的周长,脑袋越大的人,当然就越聪明。艾好的脑袋显然比我们的大,他能够背一百位数的圆周率就不奇怪。
  我妈妈说,艾好读书像吃字。自从他四岁认识字,真的就把书当饭吃了,没完没了地吃,生吞活剥地吃,整咽整拉地吃。哪一天他手边没有书读了,他就会发癔病,脸上发红,鼻尖出汗,身子摇摇晃晃,有时候还手脚抽筋,喘气艰难。为了源源不断地供给他书,全家人都被动员起来:妈妈把县中图书馆的藏书几乎借了个遍;爸爸搜罗了邮局资料室里的全部政治读物;艾早和我轮番地进出我们所有同学的家庭,不管是古的,今的,文学的,科学的,中国的,外国的,只要看见书,觍着脸皮借回来再说。
  手里有书的日子,艾好格外的心平气和。他像一只安静的猫咪一样坐在窗口迎亮处,两条腿并得极拢,书摊开放在膝盖上,脖子长长地伸在前面,目光在字里行间来回穿梭,蜘蛛织网一样,飞快地把那些字句织进脑子里,打包,压实,收藏入库。他那时候的嘴巴总是微微张开,呼吸有点急促,无论春夏秋冬,脑门上沁着细微的汗。如果一不留神,有人或者有声音惊动了他,他就会浑身一震,被电流击中那样,身子先是蜷缩起来,蜗牛入壳的那种本能,然后再把头慢慢抬起,茫然四顾,试图弄清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儿也不能明白,人活着为什么要吃,为什么要睡,地球上为什么有生,为什么有死。他温顺地服从父母,服从老师,被艾早呵斥着做这个那个,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他的生活。与肉体休戚相关的事情,与他的灵魂毫无瓜葛。
  这一年,青阳乡下的一个小学老师发明了叫做“珠心算”的数学教学法,经他之手,就像点石成金一样,那些看似木讷愚钝的乡下孩子个个都成了算术神童,一个小学生站在台上加减乘除,下面三四个珠算高手同时拨动算盘,最后总是遗憾地停手,因为台上的孩子已经抢在前面报出得数。
  此法一出,万众哗然,四乡八镇的学校争相推广,一批又一批的学生站到台前,成了加减乘除的表演家,魔术孩,小巫师。又有越来越多的教育专家从全国各地赶到青阳,学习、观摩、考察、培训。青阳城解放之后从来没有出过大名,谁也想不到因为一个“珠心算”法的发明,短时间内成为神童聚集的圣地。
  从省里的教育研究部门来了两位专家,主持青阳全县范围内的“珠心算”大赛。艾好代表他的学校,经过层层淘汰,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站在县人民大会堂的庄严舞台上,和磨头镇小学的五年级选手展开绝杀。那一天像是青阳城的盛大节日,大会堂的台阶上竖起了热闹的彩旗,县革会文教副主任亲自到场主持,台下自动赶来观战的群众老老少少数以千计,台上的考官一字排开坐了满满一排。艾好穿着一套我妈妈特意给他新做的衣服:一件草绿色的衬衫,配藏青色长裤,黑色松紧口布鞋。衬衫的领口做得太大,艾好细瘦的脖子像一根竖在石臼里的舂米棍,左右地摇晃,总让人担心会不会折断。那条裤子因为考虑到冬天要罩棉裤,所以现在穿着也大了,裤脚挽起了好几道边,显得臃肿累赘,艾好时不时地要将裤腰往上提一提,否则裤子就会掉下去绊住他的脚。
  台上的两位专家,一位高而胖,秃顶,面相庄严。另一位虽然瘦,却是鹰钩鼻,目光炯炯,鸟儿飞过去都能认出公母的那种眼神。这两个人往那儿一坐,不怒自威,台上台下的气氛立时紧张,大人孩子紧闭了嘴巴,大气不敢多出一声。
  胖的那位是主考官,由他出题。第一道:2864加4682。题目刚刚脱口,两个孩子同时回答:7546。
  胖子和瘦子交换了眼神。太简单了。再来:393872加上6483再减去19487。仍然是在题目报出口的瞬间,两个孩子异口同声:380868。
  考官有点惊异。胖子张了张嘴,想说一句什么,忍着没说,再报一道题:3099690除以4545乘以682。
  这回艾好稍稍领先了一秒钟时间,回答:465124。
  台下微微地骚动起来。这么大的一组数字,脑子过一遍都不可能记住,神童算出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他的对手,那个眉眼俊朗神情自信的五年级孩子,显然地不太服气。也许就是多咽了一口唾沫的时间,输给了八岁的小弟弟。那孩子抬起眼睛,从眼梢里瞥了一眼艾好。
  考官决定再给一次机会:66564除以258乘以39再加上49260。
  五年级的学生怕艾好再抢了先,不由分说先霸住题目:“我来。”稍迟几秒钟,他带着点矜持地报出答案:59322。
  这回轮到艾好愣在那里。对方的这一手很厉害,临场制造了一个时间差,显然是由高人事先策划过的方案。看得出来对方是赛场老手,而艾好毕竟年幼,初次上阵,经验不足。
  艾好舔着嘴唇,脑袋惊慌地转来转去。对方的抢答已经打乱了他的心理节奏,好像是在一只吹得很鼓的皮球上突然戳了一刀,空气噗地一下冒出来,皮球立时绵软。艾好太小了,他不知道适时地调节自己,就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爸爸很气愤,几乎就要冲上台跟人理论。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玩手段吗?不是小人吗?艾好的校长扯着爸爸的后衣襟把他拉住。校长比较地沉得住气,他寄希望于下一次更大规模的决赛,他已经看明白了,只要对艾好再加点拨,这孩子会无往不胜。
  可是两个考官一阵交头接耳后,由瘦的那个突然发难,出了一道叫人意想不到的题:6375625,开根号。
  场中一片惊愕。教算术的老师们都知道,这道加试题已经超出了“珠心算”的范围了。“珠心算”只能算加减乘除,因为算盘上是不可以开根号的。
  五年级的磨头镇孩子涨红面孔,呆愣不动。他恐怕还没有听说过“开根号”这个词。一九七三年的小学算术教材中,小数和分数之外,再没有太多的内容。他踮了脚尖,惊慌地往台下张望,希望得到辅导老师的哪怕一个简单暗示。但是那一年手机和传呼机都还没有发明,台下的信息无法即时传递到台上。那孩子绝望得肩膀都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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