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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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我交到了第一个朋友:程玲。非常普通的名字,非常普通的女孩。
  程玲是从新疆考过来的学生。她的父母在五十年代支援边疆建设,去了伊犁建设兵团,几年之前回无锡老家探亲,感叹世态炎凉已经把他们排除在家族生活之外,唏嘘之余,决定忘记江南故乡,就在伊犁退休终老。可是他们又不服气这种退让,不希望“献了青春献子孙”,逼着程玲考回江苏,要求她替他们活出个样子,给老家人看看。程玲说,她身上承载着两辈人的期望,压力很大,一步都不敢走错。
  新疆来的女孩子跟大家还是有点区别,皮肤黑,也粗糙,总觉得毛孔里巴着什么东西没有洗干净。衣服穿得也过于艳丽,花孔雀一样,走在校园里让人侧目。不是惊艳,是惊叹:搭配太大胆了。比如说,我们穿碎花上衣和蓝布三角裙,她穿大色块花卉的连衣裙。我们穿咖啡色裤子,配米黄或者乳白的毛衣,她的裤子却是紫红色的,毛衣织出横条的花纹,一段黄,一段红,一段浅棕色。她的头发又粗又长,扎成两根拖到腰下的辫子,在实验室做试验,辫梢在那些脆弱轻薄的器皿上扫来扫去,总让我看得胆战心惊。
  除此之外程玲还有个特点:嘴唇丰润得像是要自作主张从脸上跳出来。这让我想起了我弟弟艾好,艾好的嘴唇也是这样肥嘟嘟油亮亮的,有事没事翕开着,时时刻刻传递着某种欲望一样。这样的嘴唇让我感到亲切。其实艾好欲望不强,他嘴唇肥厚是因为从小舔得太多,刺激了唇上细胞生长。程玲怎么样呢?她从来都不舔嘴唇,那是她天生了一张欲望强烈的嘴吗?她心里想的东西会跟她外表彰显出来的信息一致吗?
  我们成为朋友的过程非常可笑。十一月份,老师宣布说,要举行大学一年级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大家非常紧张,因为不知道大学里考试的深浅,又害怕考不到优秀太丢面子。所有的人都开始日夜连轴转地复习功课,背元素符号,背分子式,背定理,背单词,背政治教材里的一二三四五。晚上宿舍楼熄灯早,九点半钟就灯光闪烁打警告,大家只好躲在外面各自为战。那一天我在实验楼的厕所里捱到了十点半,头昏眼花出门回去时,才发现楼门从外面锁了,粗心大意的保安小伙子下班锁门前,居然没有高声问一问楼里有没有人。
  楼很大,一层一层黑着灯,楼里飘浮着化学试剂的恶臭味,对面楼里的灯光从一个个窗户照进,像墙壁上一个又一个怪物的眼睛。我绝望地坐在楼梯口,不敢睁眼,又不敢完全闭眼,就这么半睁半闭,自己吓唬自己。想到要独自在黑暗中坐到天明,想到封闭的楼内会有窃贼,有老鼠,有蝙蝠,有奇奇怪怪在黑夜活动的爬虫,我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这时候楼道另一端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黑影子磨磨蹭蹭摸过来。我忽地起身,抖颤着问一声:“你是谁?”那边安静了一下,试探着回问一声:“你是张小晚?”
  这样,我和同班同学程玲会师在楼梯口,因为激动相拥在一起,差点儿没有哭一鼻子。原来我们之前分别躲在楼两端的厕所里,因为看书入神,都没有留意楼下关大门的动静。
  程玲说,既然回不了宿舍,就不能浪费一晚上时间。我们找了一间没锁门的实验室钻进去,开灯夜读。程玲说她对英语最没把握。我说我也是。这样,我们便互背单词。程玲还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的全是我们学过的动词不定式,她劝我抄下来,背起来方便。我翻了她的那个本子,上面还抄了各种短语,各种动词时态的例句,化学专用名词,数量词,副词,介词,连词……她那个巴掌大的本子就像百宝箱,翻开来什么都能找得到。由此我了解,程玲是个有心人,她喜欢用心思,也舍得下功夫。
  经过那一夜苦读,我们成了朋友。总的说起来,我在学校里是一个安静和胆怯的人,同学当中太聪明的、太漂亮的、太尖锐太强悍的,都让我感觉到压迫,而程玲方正敦厚,对我正合适。
  顺便说一句,程玲苦读那一夜之后收效并不大,期中英语考试,她几乎是班上最后一名。她很苦恼,向我讨教学习方法,可我并不知道怎样才能有效地帮助她。新疆那地方,可能学俄语比学英语占优势。
  
  大二的下半学期,张根本从青阳来看我。他现在经常出差到南京,每次来了都要看看我,有时候带点儿零食,有时候带些单位里发下来家里又用不了的日用品,卫生纸和肥皂什么的。他走在校园里,穿的是便装,头发修剪得很短,身板挺挺的,脸上笑眯眯的,很年轻,很有朝气。他喜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主要是看对面过来的漂亮女孩。如果看不到脸蛋漂亮的,就捕捉一些身材抢眼的。原来他到校园不是专门看我,是看青春女生。他细长的眼睛里映着翩翩蝴蝶般的女孩子,瞳仁都发了花,像是彩虹掉了进去,坠得眼球都累。我们班上的同学一开始误以为他是我大哥,我当笑话告诉他之后,他笑得下巴直抖,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他鄙视地说:“那帮傻瓜!”其实他心里很得意,这我能看得出。
  他这一次过来,没带吃的,却带来一个人,一个身材瘦高、文文静静的男孩。
  “罗素,南大哲学系的,我老首长的儿子。”他亲热地去拍男孩的肩膀。罗素想躲,没躲开,脸有些发红,不习惯这种亲热。
  “怎么样?”他不无得意地望着罗素,“我这个女儿算得上出众吧?学习也好,门门都考优秀。”
  我对罗素点点头。他也朝我笑笑。我心里觉得张根本有点过分,他已经在无数战友和同事面前隆重推出了我,现在居然又炫耀到了他的晚生一辈这儿。
  “走,我们出去吃饭。”他用下巴朝门外点了点。
  我托词:“不行,我还有实验报告没写。”
  他不屑地挥挥手:“这算什么理由?回来再写!”
  他根本不容我拒绝,把我的肩膀一掰,强行推着上路。
  一路上都是拎着饭盒往食堂去的学生。食堂今天大概卖葱油饼,一股油炸面食和葱花的香味。程玲从后面赶上来:“张小晚,你要出去吗?”
  我点头:“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帮我留个夜自修的位子。”
  程玲对张根本笑笑,算是招呼。她又在意地看了罗素一眼。
  张根本边走边扭头看她的背影:“你这个同学不怎么样。”他笑,“你们两个站一起,一个像白萝卜,一个像红萝卜。”
  这算什么样的比喻啊!我生气地白他一眼:“我们这是工业大学,又不是电影学院,你以为个个都是美女?”
  “那倒是。”他承认。然后他把我拉到旁边:“小晚,还没交男朋友吧?你看我这个老首长的儿子配不配得上你?”
  天哪,原来他是做红娘来了。我偷眼瞥一瞥罗素,他长得端正秀气,皮肤细白得像个小姑娘,浓眉,大眼睛,鼻梁挺直,嘴唇轮廓分明,说不出有什么不好。可是,我也说不出他有什么好。他就像我们实验室里用的酒精,因为过分提纯,所以无色,形状宛如白水。
  张根本用胳膊肘捅捅我:“别要求太高,先处处再说。”
  我真的是拿他没脾气。
  我们出了校门,在附近找饭馆。校门口两边的饭馆很多,都是做学生生意的,门面不大,价格也低廉,老板娘一律热情得吓人。张根本看见有一家的招牌上写着“幸福餐馆”,招呼我们:“就这家吧,这店名取得好,幸福。”他转头朝我挤挤眼睛。
  这样的玩笑有点低级趣味,我也不喜欢。
  我们在一张铺了塑料桌布的台子上坐下。张根本居中,我和罗素一边一个。他左右看看,眯着眼睛笑,心满意足的样子。然后他要了菜单点菜。不喝酒,所以没点凉菜,要了一个葱烧鲫鱼,一个红焖海参,一个烩三鲜,一个爆炒猪肝,还有一个芦蒿炒香干。汤是河蚌豆腐汤,撒了很多香菜。这几乎是餐馆里价格最高的几个菜了。我惊讶他现在的出手这么大方。后来我又想,他爱面子,外人面前总要摆摆排场。
  他起身去要了几块热毛巾,给我们擦手。又把三个人的筷子拢到一起,放在茶杯里用开水烫。碗和盘子也一一烫过。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没有架子,就是个平平常常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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