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我们和陈清风见面的情景非常有意思。一开始艾早就跟我商量好,我们在他的宿舍楼前等他,我在明处,她在暗处,我叫住陈清风之后,她从背后上去捂他的眼睛,不说话,也不放手,看他能不能凭气味识出她是谁。
  “他一定能猜到是你。”
  “为什么?”
  “因为叫住他的人是我啊。”
  艾早想了想:“不,我还是要试试。”
  结果陈清风夹着一摞讲义从大路上拐过来,我按部就班地上前拦住他,说了两句话,眼睛往艾早藏身的报栏后面瞄过去时,发现她忽然不见了,四下张望都不见她的影子。我抛下陈清风,急急忙忙绕过报栏,顺着宿舍区的小路一直找到小树林子里,才看见艾早背身站着,两手捂在脸上,肩膀轻轻地抽动,看样子像是在哭泣。
  我走过去,一声不响地从后面抱住她。“艾早,别这样。”我说,“我们说好了要玩捉迷藏的。”
  艾早慌忙用衣袖擦眼睛,回过身,眼睛红红地对我笑:“我没事。心里忽然有点难过。真的没事。”
  陈清风已经跟着我过来,看见了哭泣的艾早。他远远地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过来打招呼:“艾早,你长大了,要是走在路上,我大概都不敢认你了。”
  艾早一边笑,一边鼻音瓮瓮地骂自己:“我真没出息!以前我不是这样的,对吗?”
  我们一起往回走,到陈清风的宿舍去。路上他心情愉快地说,他猜到了艾早会来,从见到我的那天,他就明白,接下来要见到的是艾早。他真心称赞艾早的外表成熟,说他没有想到她现在变得这么能干,走南闯北挑起一副担子来了。我抢着告诉他,艾早现在不光是养活自己,她还挣钱给艾好看病,还打算翻盖家里的房子,还要把胡妈接过来养老,还计划到南京开店……我喋喋不休,说了艾早的很多好,把她现在正在做的说到了,把她想做而没有做的也说到了。我很惊奇自己怎么变成一个饶舌的小婆娘。我说这些干吗呢?把陈清风和艾早之前那道时间的印痕抹去吗?用生意和财富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墙吗?我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闭住嘴,沮丧地垂下头。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一切似乎都乱成一团:时间,我们曾经有过的往事,将来有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有点后悔给艾早拍了那封电报,把早已经尘封的历史又勾了回来。可能我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不可挽回的错误。
  艾早穿着她那件新买的风衣,垂着头,有点心事重重。她时不时地扭过脸,偷偷地瞥陈清风一眼,观察他的反应。陈清风发现她的关注了吗?也许吧,因为他眼神有一点闪烁,努力地若无其事,实际上不能够平静如常。
  
  研究生楼的卫生状况绝不比本科生要好,那些成年男人的体味更浓,更加四体不勤邋遢无序。陈清风的宿舍里一共住了四个人,四张床上的被子都没有叠,枕头油腻得可怕,被窝和头油的气味浸透了地面和墙壁,开着窗户都没有用,根本散不出去。地上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有的被踩塌了后跟,有的在雨天穿过,湿泥巴糊得看不出鞋子的颜色,还有的鞋头绽了线,像一条张开嘴巴拼命喘息的鱼。桌上的书籍和讲义堆成一座一座小山,山谷间挤放着马马虎虎刷过的碗筷,有的碗里还留着一个馒头,几根萝卜干。洗漱架上的牙具都扔在脸盆里,架子上放着半袋奶粉,一只豁了边的搪瓷杯,砖头样的《汉语大词典》,毛笔和墨汁瓶,三洋牌录音机,甚至还有一把散乱的油腻发黑的饭菜票。
  我记得在青阳广播站,陈清风的屋子是相当干净的,看来男人们凑在一起互相会有坏影响。
  艾早一个床铺一个床铺地看过去,转了整整一圈。陈清风对房间里的脏乱差有点惭愧,心虚地跟在她身后,问她想要找什么,艾早回答说找书。过去他的房间里有那么多的书,现在怎么只剩下教材?陈清风就笑了,说他现在用不着买书,图书馆就在百米之外,馆里的藏书以“万册”计算,想看什么没有?
  “那还是不一样。”艾早说,“我喜欢房子里摆满了书,走进去一股书香味。”
  艾早认出床上的一条紫花布被子是陈清风的,她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那张床边上:“以后你毕业了,会把家里人接到南京来吗?”
  “我毕业了未必会在南京工作。”陈清风避开她的话。
  “我知道,你希望走得更远些。你会不会去北京,或者出国?”
  “你说笑话。我能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
  “如果可以呢?”
  “我最多是个地图上的行走者。”陈清风笑。
  艾早扭转头,看着窗外的某个地方。“我坐火车出门的时候,经常会想起你。你说过你喜欢旅行,我希望我是在替你坐火车,替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旅行很辛苦的,吃不上饭,没有澡洗,坐上两天两夜后,脚肿得穿不进鞋子。怕小偷,怕抢劫,钱和粮票都缝在裤腰里。每个地方的气候不同,热起来恨不能扒掉一层皮,冷的时候就差没钻旅行袋。那时候我就奇怪,你干吗喜欢这样的生活呢?你现在还是这么想吗?”
  “仍然是,这不会变。”陈清风回答。
  “噢,我真高兴。”艾早说。
  
  陈清风要带我们去研究生食堂吃午饭。他自己有一个淡绿色的搪瓷饭盆,又借了同学的两个,路上还拉住第三个同学咬了一句耳朵。我看到那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抬头瞄了我们一眼,然后笑着掏出一卷东西给他,好像是饭菜票。
  艾早也看见了这一幕。我们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一路上都是去食堂打饭或者吃过饭回来的人。有的手里端了饭盆边走边往嘴里扒拉,有的把洗干净的饭盆夹在腋下,还有人把空饭盆平端着,目不斜视地匆匆往前,像是履行一种仪式。从宿舍区通往生活区的这段路程,来来往往人头攒动,校园成了一幅流动不停的画。
  艾早胆怯地跟在我身后。她已经发现了波浪形鬈发和束腰风衣跟校园的格格不入。不仅仅是太漂亮,而且是太闪光太突兀,黏上了太多的眼睛,不堪重负。她心里肯定埋怨我没有提醒过她。可是我没有烫发的经验,完全不知道一个人太出众之后就会成为目光的靶子。
  陈清风给我们的饭盆里分别装了二两饭,一份带鱼,一份青菜肉圆,一份西红柿炒鸡蛋。饭菜在盆子里堆成一座小山,以至于要小心动筷子才不会让那只拳头大的肉圆滚落。
  “多吃点儿。”他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请你们吃饭。”
  艾早放下筷子,用拳头抵住了嘴,把哽咽声使劲地憋回去。这是一天中她第二次哭泣。
  “我太傻了是不是?”她把一双婆娑的泪眼转向我,“我已经习惯了过一个人的日子,忽然看到这么多人在一起,这么相亲相爱的样子,心里太高兴了。”
  陈清风抬起手,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他能够明白她的意思。他什么都明白。
  下午,我们决定出门逛一逛。艾早选择了紫金山。她还是念旧,几年前在南京参赛去过一次,总想着旧地重游。
  那时候去紫金山还没有索道,上山的小路和山中植被都很原始,相比附近的中山陵和灵谷寺,算得上人迹稀少。初秋时分,很多树叶的养分在酷暑中耗尽,此时开始变薄,变透明,变得轻盈沉默,期待着脱离枝条回落大地。阳光一条一条地从林中射下来,被光线照亮的叶子五彩缤纷:深绿、茶绿、绿中带黄、半绿半黄、浅黄、浅紫、橙红……斑斓的光影摇曳在草地上,草地就成了花毯,人的身影踩上去时,花毯变绿,人一走,缤纷依旧。
  在一处林中岔道前,艾早稍作停留。她仰了头,四面八方地望着,前额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发卷在山风的吹拂下飞扬起来,好像要把她的整个身体带到空中,成为一种滑翔的姿态。她转身,指点我和陈清风往山坡上的一条小路走,回头的那个瞬间,光线在她的鼻尖上划出一道金灿灿的圆弧。
  山坡上,树种渐渐开始集中。先是低矮的灌木林消失,然后是阔叶杂林消失,然后雪松、罗汉松、柏松什么的消失,最后剩下单一的参天大树——马尾松。
  艾早又一次转身,笑微微地看着我们。“你记得吗?”她伸手划了个圈,对陈清风说,“比赛那年我们就是在这儿野餐过。我找到了一小盒松脂,真不容易。”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