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她起身到水龙头下面去冲洗鸡肚子里的残血。水从龙头里流出来的时候是清的,冲刷过鸡身后变成血红、淡红直至带一点点的浑浊。
“艾早!”我站在她身边,心里涌出来的全都是爱和责任。
她轻轻用胳膊肘捅开我。“别站近,水弄到你身上,脏。”
我叹口气,讪讪地走开。我们都大了,不再是从前亲密无间的样子。我们已经融入各自阶层的生活,有了自己的价值取向,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如何向目标靠近和获取。这个时候,如果插手对方的生活,感觉上总是有一些虚伪。
晚饭后,我回艾家酱园看望张根本。这次回家我住在小偏院里,再去艾家酱园,像是走亲戚一样,很古怪。我给他买了一件上海产的鸡心领羊毛衫,是紫红色的。我同时也给艾忠义买了一件,却是藏青色。
我认为张根本可以穿这种热烈和年轻的颜色吗?在我的印象中,他仍然是从前那个喜欢拈花惹草的风流男人?
张根本刚刚一个人吃完了晚饭,在厨房里洗锅洗碗。只有两个碗,他却用了很多水,冲得水花四溅,地上都湿得打了滑。我抢过抹布,把他推出厨房,手脚利索地归置好一切,最后还铲一锹煤灰铺在湿地上吸水。
“不错。”他笑眯眯地表扬我,“做家务还是一把好手。多亏你妈妈把你从小训练得好。”
他领我去堂屋坐。堂屋高大深幽,从前李艳华喜欢把一些花花草草的小玩意儿四处摆放,屋子不觉空旷,现在装饰品通通被张根本清除出门,一进去就觉得冷清清的,孤灯冷灶的那种张皇。
好像艾家酱园只有张根本一个人住着。如果有女人存在的话,我能够闻出气味。
我很奇怪,李艳华活着时,张根本在外面风花雪月追奇猎艳,没见他有闲着的光景,现在李艳华不在了,他可以放手寻觅了,反而收心归家,过起了规规矩矩的日子。人是怎样一种复杂矛盾的生物啊,在人类的千篇一律的外表之下,有着多少种截然不同的神秘内心。正是这些不同的神秘支配着不同的思维和行动,世界才因此充满变数,令人期待。
张根本脱下警服,又脱了从前李艳华给他织的已经毛边的圆领粗毛线衣,试穿我带给他的紫红色羊毛衫。为了配这件羊毛衫,他又特意穿上一件白色衬衫,好把衬衫领子翻出来,更加鲜亮和精神。他穿妥之后,走到里面房间的镜子前转来转去地看,扯扯袖子,拉拉领肩。他很满意。从前他就喜欢穿戴整齐,现在还是这副脾性。
“我是不是还不算老?嗯?”他一边满意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一边问我,“我敢说,穿上这件衣服,我绝对是青阳城里的帅哥。”
我抿了嘴,在旁边嘻嘻地笑。
“你看你看,不相信!要不明天我穿上它,在大街上走一趟?”
“大冬天穿一件羊毛衫上街,人家会笑你花痴。”我揶揄他。
他认真地对我说:“小晚,等空下来,我再去南京一趟,好好给你挑个男朋友。上回的那个罗素太差劲,什么南大毕业生?对女人一点品位都没有。要不是他爸跟我的关系,我真想揍他一顿!”
“你干吗不给自己介绍一个?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不冷清吗?”
他摆摆手:“我不着急。”
回到小偏院,李素清正在饭桌和北墙之间给艾好搭一个临时床铺:两张长板凳,搁上一块木铺板。
李素清对我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客气。我跟她的孩子曾经分属于两个姓,现在虽然回归了,可是心里的缝隙仍然存在着。
我汇报了艾家酱园里的情况。李素清直起身想了想,啧了一下嘴:“这事我也奇怪呢。从前是馋嘴的猫,光想着吃腥,如今又戒了嘴,要立地成佛。”她压低声音:“我怀疑他那东西废了。”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脸上一红。
“不结婚更好,等他将来两腿一蹬,艾家酱园还是我们家的。”
艾忠义在旁边咳嗽一声:“多远的事啊。”
“谁叫他当年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你说这个人有多么不要脸,文革那种时候,我们两个人被造反派斗得半死不活,他竟然趁火打劫,提出来交换房子住。”
这个话题让李素清勾起许多的伤心,她开始唠唠叨叨讲个不停,全都是张根本当年在精神上对艾家人如何摧残的一点一滴的细节。
“我这个人从不记仇,可我对张根本不能饶恕。”她面露怒色地说,“你们小姨就是他害死的,我始终这么认为。总有一天,等他这个公安局长被人撸了,我找他算账。”
“那你不也成趁火打劫了?”艾早笑嘻嘻地在旁边插嘴。
李素清噎了一下,把抱在手里的床单用劲往床板上一摔:“你们是什么意思?都跟我对着干?有本事找张根本较量去!”
艾忠义和艾早对视一眼。艾早吐吐舌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我辨认出是三个字:更年期。我噗地笑出来。
艾好在旁边已经哈欠连天。他晚上八点钟必须上床,要睡到早晨八点钟才醒。中午吃过饭还得再睡两个小时。如果睡眠不足,他会抽筋,昏厥。李素清的解释是,他整天背那些公式定义太费脑子,耗氧,只有睡眠才能补充体力。
权且相信这是疗方,相信艾好有一天能够恢复正常,还是我们那个天才的可爱的弟弟。
到半夜里,所有人在酣睡中都听见外间“轰隆”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在地上,好像地震把屋顶震塌了。然后听见艾好短促地一声嚎,跟着就是惊慌的抽泣,夹着连续的喘气,活像一只叫春的哀嚎不止的猫。
全家人穿着毛衣、棉毛裤,至多是披上一件棉袄,从两边房间里冲出去,拉亮电灯,审视艾好。原来是新搭的床板从中间折断,把艾好卡在地上动弹不得。大家慌忙上前,七手八脚拖开床板,把那个肥胖的家伙从地上拉起来。艾好只穿了一身内衣短裤,光脚踩在地上,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簌簌发抖,身上灰白色的赘肉一嘟噜一嘟噜地打颤,嘴巴咧着,要哭又哭不顺畅,嗯嗯咽咽,可怜得叫人心疼。
艾早眼疾手快地抓起被子替他裹到身上,又把鞋子塞到他的脚下,转身要想扶起那块床板时,李素清淡淡地说了一句:“放着吧,都已经断了,扶起来也不能睡人。”
“那就让他睡我的床,我跟艾晚挤挤。”
“不劳烦你们,要挤也是挤我们两个老的。”李素清说着,小心翼翼把艾好搀扶到她房间去。
回到房间里,我有点奇怪李素清的态度,问对面床上的艾早:“妈什么意思?”
艾早的声音不无伤感:“嫌我不嫁人。我这个房间应该是腾出来给艾好的。”
“不会吧?”
“就是这个意思。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常为这事发火。”
我沉默了一下:“她是为你着急。”
“我知道。如果我是当妈的,看见二十大几的女儿天天在眼皮子下面晃,心里也会烦。人之常情啊。”
过了一会儿,她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张根本的路子多,我明天就去找他,让他给我介绍对象。”
我以为艾早是赌气,没有接她的茬。
结果第二天她还真的去找了张根本。她去的时间很短,回来时脸上就有了一股狠气,在厨房里把锅碗刀板弄得乒乓乱响。我悄悄问她张根本跟她说什么了,是不是要把她介绍给瘸子瞎子,艾早大叫:“他敢!”
过了一会儿,她压低声音:“你猜他说了什么?”
“什么?”
“他说,还介绍什么?艾家酱园空着,干脆你就来做女主人吧。他一边说,一边还笑!”
我呆住了,心里怦怦狂跳。我猜到了张根本没说什么好话,可是没想到他居然跟艾早开这样的玩笑,这是明摆的调戏艾早。
昨天我还误以为他改邪归正了。狗到天边都改不了吃屎。
我说:“艾早,下回他敢再说,你扇他!”
“下回我不是扇他,我要杀了他!”艾早把一盆污水用劲地泼在院子里。
我提前结束了探亲,回南京去。艾早送我到车站,她说:“你不够意思,丢下我一个人挨骂。”
“要不你也到南京吧,在那边也能开工厂。”我怂恿她。
“艾好呢?”她仅仅问了这一句。
我只背一个小包,从前门上车。她站在车窗下,把网兜啦旅行袋啦举上来递给我。车上装的人太多了,不仅仅举步维艰,原地转身都有困难。热烘烘的汽油味在车厢里盘旋,让人对旅行这种事生出厌倦。终于车吭吭地开动,艾早退出几步,对我挥手。我发现夹在送行人群中的艾早还是很漂亮,鹤立鸡群的那种醒目。我妈妈的担忧实在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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