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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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我一眼看见病床上面白如纸、人事不知的艾早。诊断结果已经出来,脾脏破裂,必须立即手术。我用颤抖的手鬼画符一样写下自己的名字,又用颤抖的手去摸她的脸,她的手,没有等她作出反应,护士把我轰出去,关上手术室的门。
三虎告诉我,他们去常熟服装市场进货,刚住下来就遭了抢,艾早死护着货款不放,被人打昏过去。三虎抱她上车,一路开到南京,直接送进鼓楼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说,还好,没有失血太多,手术还来得及。
“我没有送她去当地医院。鼓楼医院是最好的,而且南京有你。”
我摸去脸上的泪:“三虎你做得对,你救了她的命。”
“这事不能让你爸妈知道,他们会吓死。”
我说:“对,千万不能。”
“手术完了我先回青阳,她住到你家里养伤。”
“一定的。我会照顾她的。”
然后我们一齐扭过头,盯着手术室纹丝不动的门。三虎的脸上是焦灼,我的眼睛里是恐怖,既害怕又恐怖。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做生意有这样的危险。如果不是三虎,如果艾早的伤势再重一点,不等到医院就咽了气,我如何对父母交待这一切?
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艾早被推出玻璃门,双目紧闭,嘴唇灰白干裂,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身上被包裹成一具白色木乃伊。
“观察二十四小时。”我听见医生吩咐护士长。
我追上前,问他:“没事了吧?不会有危险了吧?”
“那不一定。”
“可是你说过手术没问题。”
“手术没问题,不排除术后没有问题。”
我望着那个中年人的冷峻严肃的脸,真想一把扯下他的脸皮,看看皮肤后面的肌肉是不是硬得像僵尸。
麻醉药的药效需要十二小时才能过。艾早一直在昏睡,但是她脸上慢慢有了点血色,眼珠能动,呼吸和脉搏正常。她床边挂着输液瓶,血浆瓶,临床护士不时地过来观看,调整流速。导尿管持续地把黄色液体排进一个玻璃瓶子里,隔两个小时我就要拿到厕所倒空,再送回床下。三虎经过这一番惊吓和折腾,累得东倒西歪,坐在观察室外时不时地睡过去。天亮的时候,我动员他回家,因为青阳还有事情要他去打理。
“你跟我妈说,艾早去新疆进货了,来回火车要坐半个月。”
“我知道。我会说的。”
“她的情况我会打电话告诉你。你也可以打电话过来。”
三虎点点头:“还好现在电话方便。”
他死活都要把身上的余钱全部丢给我,叮嘱我在艾早出院后给她买鸡买甲鱼炖汤喝,还要买红枣补血,买桂圆补元气。他说的这一套,完全是胡妈的口气。
三虎走了之后,我去门外打了个公用电话,告诉陈清风:我们在鼓楼医院。
一刻钟之后他心急火燎地赶过来,路上还没忘了给我买两个大肉包,他知道我一定没顾上吃东西。
“怎么样?不会再有危险了吧?”他俯身看艾早的脸,连她眼角和耳后的青紫伤痕都看得很仔细。他还轻轻掀起一角被子,想看她的伤口,结果只看到重重叠叠的纱布,纱布上染着红的血,黄的碘酒,还有渗出来的浅棕色体液。
“现在,你回家睡一觉,这里交给我。”他吩咐,语气斩钉截铁。
“不……”
“听话!晚上你还要过来值夜班。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不等我再拒绝,他已经像家属一样地坐下来,拿起棉签,沾了水,熟练地替艾早润湿嘴唇。“你看,”他说,“我陪过病人,这一套都懂。”
我只好给他交待了一些事情,离开医院回家。我必须去银行取一笔钱,还必须到系里请假,这一切都要在上午办完。
中午,我匆忙地在学校食堂吃了饭,又给陈清风带了一份,焐在塑料饭盒里,赶回医院。艾早已经苏醒,因为刀口疼痛和麻药的后作用,难受得龇牙咧嘴。陈清风把一只手伸到她身下,托着她的后背,来回搓揉,减轻她肌肉的僵麻酸疼。
“艾晚!”艾早气息微弱地说,“我差点儿就死了。”
我说:“可你现在是活着。”
她翕动嘴唇,勉强地笑一下。“哪一天我真的死了,我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在旁边,一个都不许少。”
陈清风喝止她:“别说话!你需要闭上眼睛,休息。”
艾早就听话地闭上眼。可是她很快又睁开,求我喊护士来打给她打一针,因为她太疼了,刀口像被人用锯子锯着,全身有几万根小针在狠刺她。
十天之后,艾早的刀口大致愈合,出院跟我回家。我恢复了正常上班。艾早还不能下楼走动,在房间里守着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看香港电视连续剧,挺无聊。
一天我下班回家时,听见她在房间里打电话。
“那几个打手是青阳人,他们知道我从银行提了货款,一路跟着我们到常熟的!绝对是这样!你去问赵三虎,他能说出名字……不,我要你抓住他们……你一定要这么做!……为什么?……那好,你如果不帮我,我自己回去找人干!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的担子就得你担着!”
艾早用劲地扔下电话,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捂着开刀处,大口喘气。
我走过去:“是张根本?”
“是他。”艾早火又大起来,“他这个公安局长是干什么吃的?几个小流氓都逮不住?什么叫证据?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我有点担心:“你不该这么跟他说话……”
“我要怎么说?我得跪着求他吗?”艾早体虚,中气不足,说着说着额头和鼻尖已经渗出细汗。
我只好笑笑,不再跟她争论。其实也没有什么,艾早跟张根本说话从来都不客气,偶尔还蛮不讲理。张根本吃这一套,每次她声音一高,他就嗬嗬地望着她笑,好像他是在津津有味地观赏一出好戏,他喜欢看眼前这个女孩的激情万分的表演。
陈清风每天傍晚都要过来一趟,有时候路过菜场会买一些简单的菜,宰杀好的鱼啊,猪肝啊,虾啊,他进门交给我,然后去房间里陪艾早说话,谈谈各地报纸上的趣闻,聊聊他们校刊编辑部的众生百态,把艾早引得哈哈地笑。他跟罗素不同,特别不喜欢厨房,连洗碗的事情都不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在那个农村家里的习惯。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洗菜,淘米,饭锅坐上炉子之后,该切的切,该配料的配料,最后拧开煤气灶另一边的火头,架油锅,掂锅铲。做这一切事情的同时,我会偶然留意一下房间里的动静,听着陈清风条理清楚、有煽动力的、略带一点青阳口音的言谈,听着艾早发自内心的愉快的笑,我心里暖乎乎的:现在我们多么像是一家人啊,陈清风是和善的大哥,我们是他可爱的小妹。我愿意我们永远在一起,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永远在一起。
有一个傍晚,他过来的时候自行车上没有夹着装菜的尼龙袋,而是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扁形纸盒。他把纸盒抱上楼,笑嘻嘻地打开,居然是一台市面上相当昂贵的盒带录像机。
“哪来的?”艾早眼露惊喜,“这东西我在广东见过。广东有录像厅,有一台这样的机器就能营业。”
“借朋友的。说好了,借期一周。”陈清风弯腰蹲在电视柜前,把说明书摊在地上,翻到有线路图的那一页,对照实物,琢磨着那些红红绿绿的音频线、视频线、电源线该接到哪里。
我知道陈清风的朋友很多,就像他在青阳广播站的时候一样,他在南师院的单身宿舍也永远是高朋满座。他们依然是谈论时局啊政治啊党内路线斗争啊这些永远谈不完的话题。男人们总是对形而上的事情感兴趣,他们头脑的构造适合装进一个动荡的刀光剑影的世界,以便他们的思维能够在其中紧张奔走,淋漓地宣泄。
艾早穿着格绒的睡衣裤,慢慢地下床,挪身过去,很有兴趣地蹲在旁边,看陈清风操作,不时地提出建议。把电视机和录像机的所有插孔都试过一遍之后,屏幕上的雪花终于消失,出来了录像机的初始图像。
“好家伙,真不容易!”陈清风已经弄出一头的汗。
“你还不错。”艾早表扬他,“摆弄机器是男人的特长。要换了我,理清这些胶线就要让我发疯。”
陈清风站起身,手里变戏法一般地多出来一盘录像带:“来吧,让我们进入视觉盛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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