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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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要懂得照顾女人,就像我现在这样,知道吗?”他发现罗素在注意他的动作,顺便教导了一句。接着他又强调:“我们小晚很能干啊,脾气也好,烧煮缝补样样拿得起来……”
  我不安地喝住他:“爸!”
  他嘿嘿一笑,扭头对我:“好酒也怕巷子深嘛。”
  葱烧鲫鱼上来后,他把鱼的肚皮部分夹给我,把背上肉多的部分夹给罗素,自己夹了个鱼头在碗里啃。他咬开头骨吮吸脑汁,吸出吱吱的声音。
  “你妈现在很不像话。”他又说。
  我问他:“我哪个妈?”
  “李艳华啊!她死活认定是我让菲菲怀了孕,给人家的厂党委书记写匿名信,逼人家去打胎。实际那根本不是我的种。我有那么白痴吗?”
  他居然当着罗素的面说这些,使我羞愧万分。好在罗素一门心思对付鱼背上的刺,似听非听的。
  “我这一辈子,被你妈拖累得不算少。可我也算是对得起她。”他若有所思地看看我,“你这孩子运气好,艾早不如你。”
  我心里咯噔一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要提艾早。
  “真的,她运气是真不好,我想到她心里就有点……以后你发展好了,别忘了帮帮艾早,你们终归是姐妹。”
  跟我们今天见面的主题一点都不相干。张根本是不是开始老了?他以前从来没用这种口气说过话,尤其是对我。
  这一顿饭,有个陌生人在旁边,又有张根本的无缘由的伤感,我心里不轻松。两个男人好像也没有吃多少,桌上最后还剩了不少菜。
  
  张根本对介绍人的一套似乎挺在行,结了账,没等我和罗素开口,他就先发制人:“你们再聊聊,罗素你送小晚回学校,我有点事,先走一步。”说完话,他腰一弓窜出门,惟恐我们有谁不同意。
  罗素不知所措地看看我:“去哪儿呢?”
  我说:“回学校。”
  他就问我,是不是还想着要去上夜自修?我说那倒不是,夜自修的时间快过了,不过这附近也没地方可走,回学校最好。
  “那好吧。”他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样子,可是也没有再提建议。
  我们学校地处闹市区,八点来钟还正是热闹的时候,餐馆都没有打烊,路边卖旧书和塑料制品、针线发带的小贩刚刚出摊,卖旺鸡蛋和炒螺蛳的女人比赛着谁的笑脸更灿烂,来来回回的行人把自行车铃按得震天响,一秒钟都不肯耽搁的样子。再加上路灯昏暗,树影婆娑,我和罗素走在人行道上一点不碍眼,所以我当时的心情慢慢放松,丝毫没有搜肠刮肚又想不出话来的窘迫。
  我问他:“你是本名叫罗素,还是后来才改的名?”
  他愣愣地看我:“什么意思啊?”
  “你不是学哲学的吗?英国不是有个大哲学家叫罗素吗?”
  他这才明白过来。“不是。我一直叫罗素。”
  “那挺巧合的。”
  “是挺巧合的。”他又想了想,自己也笑起来。
  “张根本说你大四了?做论文了吗?”
  “在做。”
  我好奇:“写什么?”
  他说:“黑格尔。”
  “哦,了不起的大人物。”
  “你知道他?”
  “我们也上哲学课啊。”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点不服气,他大概把我们工科生看成是不学无术的人,除了背公式什么都不懂。
  他真是够聪明,读懂了我眼里的意思,结结巴巴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黑格尔的思想太艰深,很难绕……德国人都这样。我论文是写他,可我并不喜欢读他那些书……”
  “那你用一句告诉我,黑格尔的哲学思想是什么?”
  他仰头,望着头顶上被灯光照成琥珀色的树。“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现实的。”再想了想。“还有绝对真理。还有形而上学。”
  我笑起来。他那副明白一点又不能深入浅出叙述出来的样子,实在让人想乐。
  “你别笑,”他认真起来,“十九世纪末年,在美国和英国,一流的学院哲学家差不多都是黑格尔派。马克思年轻时也是黑格尔的信徒。跟他差不多同时代的哲学家有尼采和叔本华,还有他之前有斯宾诺莎,休谟,都不及他的影响大。别的人可以称天才,只有黑格尔是大师……”
  他仿佛察觉到什么,往后看一眼,忽然住口,脸上露出一丝紧张,抓住我的一只胳膊,用劲把我往路肩上一拽。与此同时,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家伙骑着一辆亮闪闪的新跑车,披一头长发,嘴里吹着口哨,从我身后一掠而过,速度丝毫不减。
  好险!要不是罗素拉住我,跑车没准儿就把我带倒,或者撞上我的胳膊、腿,弄出一片青紫、淤伤什么的。
  趁我惊惶未定时,他不声不响地跟我换了个位置,走到我的外侧,身子还稍稍地拢过来,意思让我放心地走,他会保护我。
  这一刻,这个小小的又非常贴心的动作把我打动了。他淡得像白水,齐整得没个抓手,又刻板得像机器,可是关键、关键的时刻,他表现出了绅士一面的美好。
  我似乎有一点点喜欢上他了。
  所以在我的宿舍楼前分别时,我把房间号码和楼道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
  我刚进楼门,才爬了两级楼梯,看门阿姨喊住我:“张小晚!你的电话。”
  我又奔下去,接电话。是张根本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嘿嘿地笑:“回宿舍啦?怎么样啊?”
  我嘴硬:“不怎么样。”
  “先处处嘛。”他劝我,“我也看他有点呆。可人家其他条件都不错。处一处,也许能看出好呢?这事你要听我的,我是你爸爸,不会害你。”
  我“噢”了一声,搁下电话。可是刚转身,我“噗”地一下笑出来。也没有什么,就是想笑。
  
  程玲看出来我的情绪不错,她心有不甘地粘着我:“喂,你真的跟那个罗素好上啦?你觉得他行吗?前天他在传达室给你放了一兜苹果,那些苹果都是酸的!”
  苹果酸的又怎么啦?我看她自己才是酸苹果。她生怕我跟罗素谈上朋友之后不理她,总是那么惶惶不可终日。
  “张小晚我告诉你啊,那个罗素走路脚尖往外撇,将来要有外遇。相命书上这么说过。”
  “你跟踪我们?”
  “也不算吧,就是走在你们后面一点点,想看看你们都干些什么。”
  “能不能请你别做这种事?”
  “怎么啦?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真是气得发昏。可是程玲努着一副厚墩墩的嘴唇,满脸无辜的样子,又让我无法对她下一个最后通牒。算了算了,也许新疆人都这样呢?
  程玲自己也爱上了一个人,机械工程系的学生,个高,魁梧,虽然长了一脸紫红色的青春痘,可是眉眼齐整,很有男子气。惟一的遗憾是,男生是河北人,毕业后十有八九要回河北。要么跟着程玲去新疆,也可以,就是没法两个人一起留江苏。这就跟程玲考回老家的目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了。程玲说,如果毕业不能留下来,她倒无所谓,她爹妈要绝望,她妈自杀都有可能。她妈现在疾病缠身,活着的动力就是将来能够奔着女儿回苏南。
  所以程玲跟那个男生若即若离:放弃不甘心,走得太近又担心陷进去。她问我应该怎么办,我回答说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远远超出我的生活经验,我自己碰到也会一筹莫展。程玲还让我有机会问问张根本,她感觉张根本是个果断的有主意的人。可是我一直没问。在我的心里,潜意识里,是不喜欢程玲在恋爱上的功利性。
  罗素每星期来我们学校一次。他有一辆自行车,从南大骑到我们学校不算太远,如果我坐公交车过去,就很不方便,要倒车,两头还要走不少路,罗素认为这会占用我太多时间,还不如他辛苦一点。其实,罗素说,不能叫辛苦,骑在车上想到要跟我见面,两只脚就会蹬得飞起来,是很享受的事。
  晚上我带他去食堂跳舞。每到星期六,晚饭都开得早,稀粥和馒头卖完后,就有人把粥桶搬开,把桌椅板凳搬开,地面大致地扫一遍,撒上滑石粉,再接上唱机和音响,舞会便开始了。罗素说,南大星期六晚上也跳舞,但是他周末都回家,学习机会少,只会简单走步,跳不出什么花样。我跟他跳了几回之后,发现确实如此,他在舞场上就像一台磨盘,来回来回地转,动作丝毫不变,连位置都不带挪动。如果就这么跟他“磨”两个小时,会让人闷得发疯。罗素意识到我的失望,干脆停下来,对我耳语:“我们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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