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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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艾早推一辆自行车跟在艾忠义身后,买完一样,往车上装一样。自行车的车把、大杠、车后座已经堆挂得无隙可乘。艾早嘲笑父亲:“搬个杂货店过去,不是更便当?”
艾忠义好脾气地笑:“到你上大学那天,也一样。”
艾早做个鬼脸:“我没这么麻烦,带着钱就行。”
艾忠义推心置腹地跟女儿谈心:“你觉得怎么样,这事?对你弟弟是好还是不好?”
“怎么会不好?起码他两年之后不用参加高考。要换了是我,笑都要笑死了。”
“要真的是你,我也会笑。可艾好不一样。你记得他那年去南京吗?”
“那年他才八岁。今年他十四了。”
艾忠义叹口气:“我可不觉得他长大了多少。”
给艾好置办的东西堆满了一个小床,还放不下,长条凳上也搁了一些。李素清一样一样交待给艾好:被褥蚊帐怎么用,衣服要几天换一次,脏衣服怎么洗……她打来一盆水,随便泡进去一件衣服,示范着洗给艾好看:领口,袖子,前襟,下摆。肥皂泡在她手里聚成白色的一堆,发出噗噗的声音。她的手在水中灵活摇动,像一尾蹦跳的鱼。艾好规规矩矩坐在她对面,似看非看,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我妈妈终于停住手,忧心忡忡地盯住了艾好,感觉无比沮丧。
九月初,张根本从运输公司弄到一辆卡车,兴致勃勃地要送艾好去学校报到。因为车厢装了行李之后还是很空,我们一家人就都爬了上去,权当出门旅游。李艳华那几天肾病复发,脸上脚上都有点浮肿,所以她不去,留下来看家。
张根本说,从青阳到安徽合肥,要经过扬州、仪征、六合、浦口好几个地方,差不多一天时间。我们于是带上了茶叶蛋、馒头、萝卜干,还有装在军用水壶里的茶水。艾早问张根本,过不过南京?过不过长江大桥?他说不过,因为青阳和合肥都在江北,基本上沿着长江走吧。不过他又说,如果我们想看看南京,回头的时候可以专门走一趟,绕不了太多的路。
艾早喜形于色,她对我说,她早就想去南京逛一逛了。我说我也是,我想去中山陵,还想去雨花台,城墙和夫子庙也想去,我要看的地方太多。
艾早和我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我们既新鲜又兴奋。我妈妈说她去过扬州,在教师进修学院读过一年书,那还是在生我和艾早之前。她记得扬州的瘦西湖,还有富春点心。“翡翠包子是碧绿碧绿的,咬一口直淌油,那真叫好吃。”我们的口水从舌尖一个劲往外涌,想象不出来面皮碧绿的包子是什么样,不过光凭着“翡翠”两个字,可以断定那是好东西。
扬州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公路仅仅是擦着城边而过,翡翠包子远在不可见的地方。艾早扶着车厢站起身,又踮脚又昂头,还打了几个蹦儿,也没能看见任何一座可以代表扬州城的建筑物。她叹口气坐下来,最后又咽了一口唾沫。
从仪征再往前,有了高低起伏的山。现在想起来,那根本不能叫做山,充其量也就是丘陵地貌。可我们那一次稀罕得不行。从出生到高中快毕业,我们没见过比坟茔更高的土包包。夏末秋初,天蓝得透明,山青得如画,我和艾早扒着车厢板,怎么也看不够。我忽然想起来陈清风带我们去看过的试验林场,跟这里漫山遍野的树木比起来,那些林木又算不了一回事了。艾早感慨说:“怪不得陈清风总喜欢往外跑,外面的世界多大啊!”
路上惟一窝心的事情是艾好晕车。他呕吐时,沉重的脑袋探出车厢板,肩膀一耸一耸地用力。李素清和艾忠义在后面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生怕他一不留神从车板上翻出去。早饭吃下去的泡饭和米糕喷射状地从他嘴里冲出来,被风吹出去好远,天女散花一样洒落在路面上。艾早皱着眉头喊:“好恶心!”
张根本让司机停了车,把艾好换到前面驾驶室去坐。结果不到十分钟,艾好又吐了,把人家驾驶室都弄得污秽不堪,只好又换回来到车厢坐。张根本倒是没有责怪什么,他说:“可能卡车比较颠。过年回家的时候,坐公共汽车会好得多。”
其实从那时候就可以看出来,艾好在生活上根本就是个低能儿,他应该乖乖地躺在父母身边过上一辈子,放他出去独立会要了他的命。可当时大家都太兴奋了,超量的光荣和自豪把每个人都弄得晕晕乎乎,谁都没有站在艾好一边想想他的感受。
车到合肥,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中国科技大学的校园。正是新生入学时,满校园飘扬着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和旗帜,到处都是欢眉笑眼的姑娘小伙子,就连学校喇叭里不停播放着的,都是意气风发的《运动员进行曲》。张根本带着我们找到新生接待处,马上围上来一群人,惊奇万分地把艾好打量了一阵,七嘴八舌问了他好多问题。李素清一一地替他作答。末了她告饶似的哀求大家:“别问了吧,孩子小,怕生,别吓着他。”
后来我们见到艾好的班主任,才清楚,少年班的小孩子不只艾好一个,有人甚至比艾好更小,十三岁。那孩子跟艾好站在一起,瘦弱得简直可怜,肥猫边上挨着一只剥皮小老鼠似的。班主任安慰李素清说:“别担心,孩子们有伴,不会想家。生活上也有人照顾,学校都安排好了。”
全家人一齐动手,帮艾好收拾东西:铺床,挂蚊帐,箱子塞进床底,热水瓶里打好开水,牙刷放进漱口缸,牙膏撕开外壳……艾好呆呆地看着我们忙碌,不停地舔嘴唇,两只手在胸前绞来绞去。我们都以为他会期期艾艾地哭一场,结果他没哭,吃过食堂里打回来的晚饭后,就一声不响蜷进了被窝,跟谁都没有说话。
当天我们没有走,在校门外找了一家小旅馆,艾忠义和张根本、司机一间房,我妈妈加上我和艾早一间房,凑合着住了一晚。那时候合肥的夜间灯火很寥落,商店都关着门,马路也窄,看上去比青阳城繁华不了太多。我们在小吃店里吃了面条和馄饨后,稍微地逛了逛,觉得没什么意思,回旅馆洗洗睡了。
第二天早上又去学校看艾好,他已经端坐在宿舍里看书,桌上是刚发下来的大堆讲义。李素清问他习惯不习惯,他点头,眼睛都没怎么从书上移开。李素清又试探一句:“那我们就走了?”他还是点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点点多余的表情没有。
出了校门之后,李素清忽然噗地一笑:“这孩子,见到书就六亲不认。”
然后她眼圈微微发红,紧闭住嘴,憋着不掉眼泪。
张根本甩一支烟给司机,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了一口,眼睛眯缝起来:“翅膀硬了都是要飞的。明年小晚上大学,我送都不送,让她自己走。大人孩子各有各的生活嘛。”
烟从他的头顶上袅袅升起,慢慢飘散。烟味淡淡的,闻上去很清爽。
出了合肥,司机踩足油门,直奔南京。我感觉他比昨天要兴奋,也许南京对他同样有诱惑。张根本跟我和艾早商量:“今晚必须赶回青阳,要还人家车,我们大家明天也都要上班上学。南京恐怕只能转一两个小时。想想看,最希望去哪儿?”
艾早转头看着我。我们面面相觑。
张根本发现了我们的失望,笑眯眯地逗我们:“瞧瞧!瞧瞧!多大的事啊。今天来不及逛,明年再来!明年等你们考上大学了,我专门开车带你们来玩个够。”
艾早把咬了半天的嘴唇松开,吐出几个字:“去南师院。”
“哈,明年高考,瞄上南师院了?”张根本转头又看我,“你呢?”
我偷看一眼艾早,附和她:“我也去南师院。”
张根本拍拍驾驶室的顶棚,豪气地:“走,去南京师范学院!”
卡车七转八转开到了南师院雕梁画栋的大门。一行人东张西望地往学校里面走。门卫拦住我们问:“找谁?”艾早脱口答出:“陈清风。”
我恍然大悟,艾早在来的路上肯定已经做好了参观南师院的打算。中山陵,雨花台,明城墙,夫子庙……所有这些著名景点,在她心里都没有一个普通校园来得重要。
因为这是陈清风的母校。陈清风生活和读书的地方。
九遗传密码
十六世纪时,蒙田不幸患上了讨厌的疾病肾结石。惊人的巧合是,他的父亲就曾经患此顽疾,并且父子两个的患病年龄在同一岁数!无数次的彻夜疼痛,辗转难眠后,蒙田在他的手稿上对这一令人无奈的神秘现象表达了自己的不安:他如何将身体中这么一个小小的物体安放在我的体内,这小东西怎么能发挥如此强大的作用?……谁能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谁也不能。中世纪的科学水平远远没有发展到能够解释遗传的秘密。无论蒙田自己多么伟大,他对自己身体的愤怒和疑问像一片轻轻的羽毛,刚刚落笔就飞出去了,盘旋一圈后归入泥土,腐烂和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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