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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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我喝了一口刚送上的啤酒。酒杯里的冰块在手中叮当作响。我忽然想到,他推荐我住这个“五月花酒店”,其实是因为他熟悉酒店里的酒吧。
  “怎么样?”他睁大眼睛,注意我咽下啤酒后的表情。
  我点点头,说不错。实际上我根本就喝不出不同啤酒之间的不同口味。
  他又问我事情办完了吗,哪天回南京,我告诉他说,我要等一个四十八小时的回复,所以还得再住一天。如果他再问下去,我也许就会说出艾早和张根本的事。我太想在这个城市里找一个人诉说了,因为张根本的发迹是深圳的传奇,张根本的暴亡也是深圳的梦魇。
  我们就说了一些非常公众的话题:关于这个城市的风貌,关于深圳和南京的不同,关于旅游,关于媒体的“八卦”,甚至又一次说到“南京白局”。他对飞机上看到的那篇文章念念不忘。他说他今晚回去就会上网,找几个南京网友探讨一番。
  喝完一杯啤酒之后,他彬彬有礼地告辞,回到他朋友的包厢。他一走开,我立刻起身,离开酒吧。我已经被超分贝的音乐声弄得头疼欲裂。
  
  四艾家酱园
  
  七岁生日刚过,我和艾早上了小学一年级。我们梳着漂漂亮亮的小辫儿,额前垂一排齐眉的刘海,穿着花衬衫,蓝布裤子,红黑格子灯芯绒的搭扣布鞋,手拉手地走上青阳城南闸桥,尔后趴在桥栏上,得意地往河水里照镜子。我们的裤子相同,鞋子也相同,因为那会儿全城的小女孩都穿这样的裤子和鞋子。我们只有衣服的区别明显:艾早的粉红底子带小白点的衣服是前一年请裁缝回家做的,已经洗得掉色了,而且有点短,弯腰的时候,会露出后面裤腰的一截。我的一件是李艳华特地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浅蓝色,印着淡灰色和米黄色的三角图案,翻领上还加着衬,袖口有两个扣,一望而知这是价格昂贵的“洋货”,本地裁缝做不出这么有款有型的样子。
  李艳华给我试穿这件衣服时,特意把我带到艾家酱园里,招呼我妈妈过来看。
  “瞧啊,”她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哪,我们家张小晚这一打扮,马上就跟艾早有了高下,洋气多了,说是上海小姑娘也有人信,是不是啊?”
  她强调了“张小晚”,还强调了“洋气”和“上海小姑娘”,因为我发现她说这几个词的时候吐字格外重,有一点怪腔怪调。
  我妈妈挺着一个大肚子走过来,偏了头,上上下下打量我,由衷地笑着:“小晚是好看。女孩子真是怪啊,换件衣裳就变了个人。”她又得体地向李艳华致了谢:“难为你了,在小晚身上又花心思又花钱的。”
  李艳华一抬手,弹去了落在我肩头的一只小飞虫:“你放心,小晚跟着我,怎么也不会比艾早过得差。”
  “那就太好了。”我妈妈移开眼睛。她好像有一点难过,又不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胡妈拎着一篮子洗过的衣服走过来,开始往院子里的铅丝绳上晾。她刚巧听到了李艳华的话,翻翻眼皮,大声地自言自语:“小孩子穿得好不稀奇,读书成绩好才是真好!论聪明,没人比得上我们家艾早,不信走着瞧!”
  李艳华马上变了脸色。但是她不敢跟胡妈一对一地吵,她知道吵下去的结果必败无疑,因为胡妈什么泼辣的话都敢说,李艳华还不敢,她好歹是个有身份的人。她把我的手狠狠地一拉,扭头就气呼呼地出了艾家酱园。
  我听到妈妈在后面小声责怪胡妈:“你这样对小晚不好……”
  现在,我和艾早并排站在桥栏边,低头往河里照镜子的时候,艾早一点儿没有在意衣服的问题,她从来都不在意穿着打扮的事。她问我:“如果我朝水里面吐一口唾沫,猜猜它能够漂多远?”
  我指了指前方河岸的歪脖子柳树:“到那儿。”
  “不,”她说,“如果河水流得快,就能够到我们学校门口。”
  她说完就往桥下吐了一口唾沫。可是她的唾沫根本没有到达水面,就已经在空中飘散。
  “你来。”她指挥我。
  我在口中聚集了一大口唾沫,弯下腰,用劲地吐出去。我的成绩比艾早好一点,唾沫勉强落到水中,又星星点点分散。
  “再来。”她拍拍我的肩。
  我屏息静气了好一会儿,努力地从舌底和两腮边渗出口水,聚集在口腔中,又用舌尖飞快地搅拌,好让唾沫变得黏稠。我已经本能地意识到,唾沫越多,越稠,落进水中的可能性越大。我很希望看见自己的唾沫漂浮在水上,最好在我们奔到学校门口时,还能看见唾沫像花朵一样盛开在水中的样子。
  胡妈家的三虎哥哥从桥下走上来,奇怪地问:“你们在干吗?”
  艾早拼命地朝他摆手,用眼睛制止他过来,生怕他破坏了我们的试验。三虎也是今年刚上小学,他只比我们大半岁,就是他把叼了半年的奶头让出来给了艾早,他们是一母同哺的奶兄妹。
  我憋足了一口气,手扒着桥栏,尽可能朝前探出身体,把积攒充分的唾沫用劲地射出去。
  然后,我感觉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人跟着我的唾沫一起飞往桥下。耳边风声呼呼地响着,我背着的书包比我的身体下坠更快,书包带子扯住我的脖颈,像是有一双大手在拼命地拉我。我的身体入水的瞬间,眼角瞥见唾沫还在空中优美地滑行。一条半尺长的鲢鱼被我惊得“泼刺”一声跳起来,白花花的肚皮一闪,尾巴扫在我的鼻尖上,非常有力量,像是有人用劲扇了我一巴掌。
  
  我像是一只溺水的猫咪一样被人捞上来,头发上衣服上湿淋淋地滴水,眼睛被渍得通红,皮肤却白得发青,手摸上去冰凉冰凉,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而且,从我嘴巴里和鼻子里不断地流出一股一股的黏答答的液体,有河水,有早饭吃进去的米粒,还有肺部被呛之后的血丝,一股腐臭的气味。
  我躺在床上发了一个星期的烧,说胡话,身子一惊一惊,不时还放声大哭。医生说我是受了惊吓。我昏睡不安的那几天里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条大鱼吞吃了,那鱼长着锯齿一样的牙齿,舌头鲜红,肚子里面翻滚着绿色的泡沫,我的身子被泡沫一沾,就烂成了腐泥。
  我的那件浅蓝色带浅灰和米黄图案很洋派的衣服,被河底的淤泥和水草染了颜色,黑一块,绿一块,污浊不堪,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只好撕碎了当抹布用。李艳华坚持说是艾早存心害我,她嫉妒我的新衣服,所以故意要推我落水。我拼命解释都没有用。
  “艾早太有心眼了,小小年纪就这么阴毒!”李艳华跑到我妈妈跟前诉说,“她对亲妹妹也能耍出这种手段!她才七岁!”
  李艳华一心一意要把艾早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女。天生的恶魔。
  艾早不知道大人们对她的诽谤和猜疑,她每天放学后都溜到我房间来看我,把她新学到的拼音字母写给我看。“啊,喔,鹅,依。”她努力地做出各种口型,力求把字母读得准确。“艾晚,你跟我读啊。”她俯在我床边,脸上热烘烘的,头发新洗过,有硫磺皂的气味。
  她一直都叫我“艾晚”。她不肯承认“张小晚”是我的新名字。
  我小声地跟着她读。她已经会了,可我还不会,我比她落后了很多,这使我感觉羞愧。我越发地崇拜她,仰慕她。
  病好之后去学校,我才知道艾早跟我不在一个班。艾早说,是李艳华到学校里找了老师,不让我们在一起,怕她带坏了我。艾早说这句话的时候嘻嘻哈哈,一点儿不明白“带坏”这两个字的意思。
  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我在上学第一天就掉进河水,他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人还站到板凳上,头往下一栽,故意做出“扑通”落水的样子,两条胳膊胡乱地挥舞,惹出周围一片笑声。我低着头,用指甲一个劲地抠橡皮,难过得想哭。我知道我已经成了班里同学的笑柄。上学第一天,我已经把我身上的笨拙、胆怯和懦弱暴露无遗。
  下课之后艾早来找我。她站在教室窗外,鼻子贴在玻璃上,招手叫我出去。我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缩了身子,一动不敢动,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从教室里众多的同学中间穿过,而不致遭她们白眼。艾早对我又怜又气,她不由分说地闯进我们教室里,昂头从一群一群扎堆笑闹的女孩子中间穿过,一直走到我的身边,抓起我的胳膊,拎着就往外走。我看见她是用肩膀撞开那些挡在走道上的女孩子的,她撞开那些不怀好意的拦路者时,脸上有一种女王般的自傲和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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