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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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艾早捂着刀口,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还是陈清风伸手拉了她一下,才直起身子,弓腰回到床上。陈清风又在她背后垫了一个枕头和一个沙发靠垫,拍松,让她倚坐得舒服一些。我们开始看一部叫《日瓦戈医生》的电影。
“苏联作品,不过是美国人拍的。写这部书的作家叫帕斯捷尔纳克,一九五八年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可是他根本没敢去领,也不可能去领。为了这部书,苏联作协开除了他,两年之后他就郁郁去世。一个叫人难以接受的悲剧。我们的政府也曾经做过不少这样的事,为了一部书被打成右派,被监禁,被流放,被杀头……这样的人不止一个。悲剧总是在一次一次地重演,并且还会继续演绎下去。”
“陈清风,你是党员吗?”艾早好奇地问他。
“我当然是党员,要不然文革当中我们公社不可能推荐我读大学。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的身份就看不到现实当中存在的问题,我希望一切都能够变得更好。事实上没有什么制度是不能改变的。”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不符合我们此时的私密气氛,所以我抢过遥控器,在上面稍稍寻找一下,按了“播放”键。
苦难的俄罗斯。无边的白雪皑皑的大地。博学多才的日瓦戈医生。一次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新经济政策,社会主义建设……日瓦戈医生短短四十年的生命,如此诗意,如此悲惨,又如此痛苦和彷徨。这部电影看得我透不过气。之前我看过的描写苦难的电影,比如《苔丝》,那是生活的沉重,不是思想的沉重,那些电影让人落泪,但是不会让人深思。眼泪流出来之后,悲哀随之释放,然后苦难远去,生活照旧。只有沉重憋在心里,没有眼泪可以流出,人们才会透不过气,才会难受,呻唤,自己捶打自己。
我知道陈清风喜欢这一类的电影。思考是他的习惯,如果生活过于轻松,他会茫然空虚,无所适从。有人喜欢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实现目标。有人天生浪漫,适宜幻想,陶醉于思维博弈带来的快乐。陈清风是后一种人,永远都不肯让自己停下来左顾右盼的人。
我记得我们三个人还看过一部日本巨片《天国车站》,吉永小百合和三浦友和主演的片子。我是第一次领略吉永小百合的美丽清纯,觉得她比我们熟知的山口百惠更有深度。三浦友和从前扮演的角色都是温和儒雅,此次出演一个恶棍巡警,让我在感情上有点不能接受。这部电影色彩绚丽,许多情节和镜头匪夷所思,有时候看得我汗毛凛凛。可惜录像带的成色不太好,经常会跳出格子和花点,画面还扭曲,人物像是在跳舞,急得艾早哇哇大叫。
也出过笑话。一次陈清风拿来的带子上没写片名,他说朋友也记不清是一部什么电影了,放出来看看再说吧。倒完了带子,按下“播放”键,忽然出来一种怪怪的声音,我和艾早谁也没听过的声音,惨厉得活像杀了人。跟着画面出来了,是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光溜溜的身体,一个雪白,一个棕黑,他们快速地颠动,疯狂地把头部扭来扭去,怪声就是他们口中发出来的。
我立刻意识到了是什么东西,惊恐地张开嘴巴,心里怦怦直跳。陈清风也发现不对,扑过去抓起遥控器,手忙脚乱按“停止”键。可是越急越乱,手指抖抖的按不到地方,画面突然变成快进,声音没有了,男人在女人的身上一起一落,动作快得像魔鬼的舞蹈,又像机器人的亢进。艾早紧闭着嘴巴,装作看窗外晾晒的衣服。我慌乱得面红耳赤,想起身离开又不知道是否妥当。陈清风找不到按键,没了主意,干脆冲上前一步,把电视机啪地关闭。
之后,我们三个人的目光躲避着,谁都不敢看谁,气氛十分尴尬,有几秒钟时间房间里一点声息没有。
终于艾早忍俊不禁,噗地一声喷笑。我和陈清风忍不住跟着大笑。我们三个人在房间里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艾早一边笑一边按住她的刀口,哎哟哎哟地叫唤,她说,再笑下去的话,刀口就要开线了。
这就是当年我们看电影录像的经历,有震惊,有思考,有快乐,还有令人愉快的错。艾早脾脏破裂所挨的那一刀,让她失血、剧痛、大伤元气,可是我们三个人有了聚在一起兄妹般相处的理由。从那之后,时间飞快地流逝,昔日温馨再不能重现,我们天各一方,从未同时相见。
秋天,一个落叶飘零的早晨,我手里抱着备课材料,刚要出门去系里的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我急忙返身,放下书、笔记本、专业大词典,抄起矮柜上的话筒。
“艾晚啊!”我妈妈李素清有气无力地叫着我,“你恐怕要回来一趟,你妈妈出事了。”
“我妈妈”出事了?我亲生妈妈还在电话前唤我,那么就是李艳华出事了?我的家里又遭不测风云了?
李素清瓮着鼻子,像是患了重感冒一样,说话有一点气若游丝。她一定是刚刚哭过。这使我的心顷刻间揪了起来,硬成一块石头,沉沉下坠。
李素清说,张根本身边最近又有了一个新的女人,一个糖烟酒公司的年轻寡妇,他居然把那个女人带回家中留宿,就睡我的房间。李艳华昨晚跟他大吵一架,急火攻心,把一碗菜汤泼到他脸上。结果她奔出门要去找那个女人拼命时,被地上的菜汤滑一大跤,半边身子着地,昏迷不醒,张根本把她背到医院,抢救到天亮,终告不治。李素清说,张根本此时正忙着张罗后事,嘱她给我打电话报丧。
“为了一个女人!总是为那些女人!”李素清气恨交加,又鼻音沉重口齿不清,“艾晚你说说,他想把我们家里害成什么样子啊?他折磨我们要折磨到什么时候啊?”
我放下电话,靠在墙上,头晕,心跳,连想一想这件事的力气都没有。
我的妈妈,李艳华,她虽然没有生我,可也毕竟养我多年,她对我是喜欢的,照顾的,倚重的,她把后半生的希望放在我的身上。可她就这么突然地去了,一句话没有交待,一个笑脸没有让我看见。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哭才好。我应该恨张根本,可我心里为什么没有恨意?我怎么哭不出来,骂不出来,恨不起来?
打电话向系里请了假,收拾几件衣物,急急忙忙地奔车站,搭上了十点多钟发往青阳的班车。
冲进院门,已经看到眼前白幡一片。青阳的风俗民情已经朝大城市靠拢,丧事不送花花绿绿的被面了,改送素色的花圈,所以院子里被大大小小的花圈弄得没有插脚之地。青阳人的消息真快,张根本的面子也真大,眼前这片素白的世界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艳华头朝北脚朝南地停在堂屋的一张木板上,等着让我回家看最后一眼。她身上盖着一床有牡丹图案的红绸被子,脸上盖了同样的一块红布,活像躺下不动的一个新嫁娘,让我第一眼的感觉非常怪异。我走上前,跪下,掀开她脸上的盖布。她非常安详,而且比生前更显年轻,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开,脸颊收缩进去,额前眼角不见一丝皱纹,刚刚烫过的鬈发像黑色花朵一样镶嵌在脸庞四周,把她的一张脸衬得雍容华贵。我想,她现在已经心平气和了,用不着再为张根本的那些女人愤怒无奈了,死亡彻底阻隔了一切,也原谅了一切。世界上有什么能够长存?爱吗?恨吗?宽容吗?嫉妒吗?什么都不能。死了就复位归零,所有曾经付出的情感烟消云散,不见踪迹。
张根本沉默地站在旁边,接受人们的吊唁,接受花圈挽幛,尔后鞠躬致谢,把来人送出院门。没等他转身回到堂屋,第二批人又到了,又一次地重复吊唁和答谢过程。他不厌其烦。他也不能够厌烦。大多数的人情慰问都是冲他而来,他在辛苦应对的同时享受着这份全城哀悼的荣誉。他眉头微锁,嘴唇轻闭,因为发福而皮肤光润的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伤,走路的时候步履显出沉重,像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又不能不去勉力接受的样子。
李素清也是吊唁现场的主角,但是她经常故意地背过身去,不去配合张根本对来客的答谢。她反感这一切,认为他做出这种悲伤是可耻的虚伪。李艳华活着的时候他无数次地背叛了她,现在好了,绊脚的人已经离去,从此之后他更可以天马行空,为所欲为,他笑还笑不过来,怎么可能有一点点伤心?所以李素清不时地转头去看我爸爸艾忠义,从眼角里递过去明明白白的鄙夷:看哪,这个人多么无耻多么会演戏,他做出这副表情这番动作真让人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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