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我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她拍拍我的背:“真的是很好了,她享到了你的福。”
睡觉时,我们仍旧是挤在一张床上。床很大,有雕花的栏杆,是艾家酱园的老货,张根本和李艳华买了一张新式弹簧床之后,这张雕花床就下放给了我。艾早本来往床上铺了两床被子,说是一人一个被窝会睡得舒服些。可是上床不久,她借口被子太凉,把她的两条腿伸进我的被窝里。“借你点热气,暖和过来我就挪开。”她说话笑嘻嘻地,亲热中带着点耍赖,明显是制造气氛,逗我开心。
我们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听着院子里呜呜的风声,小狗轻轻的吠叫声,还有水缸盖子没有盖好发出的啪嗒声,都睡不着,干脆又披衣坐起来,各自倚靠着床的一头,脚把被窝打通,互相借着热气,聊天打发时光。
我问艾早:“妈说的那件事,你信吗?”我指的是“故意谋杀”。
艾早笑了笑:“家里人都不喜欢张根本,他太跋扈。”
“可是妈也承认了他对我们不坏。”
“她很矛盾。她们那一辈人,想问题基本是单线条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不可能交杂,也不可能渗透转化。这大概是多少年革命和运动搞出来的条件反射,习惯思维。”
“你呢?你对他怎么看?”
艾早打个哈哈:“我能有什么看法?我就是个做小生意的,眼睛里只认识钱。”
可我从她脸上看到的东西不这么简单,她眼睛里隐藏着一种令我无法捉摸的东西。我想,艾早不愿意谈论张根本,也许是怕我难堪。
墙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小狗从猫洞里钻进来了。果然,一会儿就听见屋里有呼哧呼哧的喘气,一团白茸茸的东西开始绕着床边打转。艾早朝床边弯下身,语气威严地呵斥它:“不准上床!太挤了!”
小狗仿佛听懂了人话,乖乖地把我们两个人的鞋子扒拉到一起,蜷在身下,睡了。
艾早又好笑又好气地:“黑狗死了之后,小姨弄来这只小巴狗,一直把它当儿子,睡觉都在一个床上。反正这些年张根本晚上很少回家。”她感叹:“小姨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个院子,是真冷清。”
她脸上有一种凄凉,好像看到了李艳华年年月月独守空房的样子。她靠在床栏上左顾右盼,看看屋顶,又看看四壁,尔后她把自己的棉被往上拉,一直拉到下巴和耳根处,小半个脑袋缩在被头里,两手在里面把被角揪紧,像是要把自己弄得更暖和些,也像是下意识地隐藏自己,不让这屋里的冷空气和霉气伤害到她。
这样一来,雪白的被单衬出艾早的脸色有一点暗黄,神情里有疲惫,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碎纹。她今年二十八岁了。
那么我呢?我们两个人互为镜面,她一定也从我的脸上看到了岁月留痕。
“艾早,你为什么不结婚?”我冷不防地问了她这个问题。
她大概是噎了一下,马上反问我:“你呢?你条件这么好,干吗还耽搁着?”
“不知道。没有遇上真心相爱的人吧。”
“我也是啊。”她嘻嘻哈哈地。
“我记得你给我看过掌纹,掌纹上说我什么时候能遇上一个?”
“三十岁。”她一本正经。
我故作惊叹:“那就是说,近在眼前?”
“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歪头看着我,半是戏谑半是好奇的样子。
“我也很好奇,你会找到一个什么样的人。”
“妖魔鬼怪?”
“别瞎说了,我是认真问你。”
她抿嘴笑着:“那个人,一定要是你能够接受的人。我们彼此所做的事情,一定不能让对方难过。”
我说:“这是原则。”
我们都没有提到陈清风,虽然这个名字就在我们舌尖上。我知道艾早心里从来没有舍弃过他,她这么多年不谈爱情,是因为视线被一个身影完全地遮蔽了,她没法把他推开,去考虑和接受另一种选择。
十三在废墟尽头
我是第三次飞往深圳,在艾早出事之后。
每个机场都有自己特别的气味,南京这里是一种冰冷冷的金属味。所有空间的装修,所有那些人迹寥落的商店、书报亭、吸烟室、行人传送带,都板着面孔,沉默无言,让人走过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紧张,不由自主地收拢心情,调整面部神经,甚至规正步伐,呈现一种肃穆庄严的姿态。
飞往深圳这个航班的乘客几乎满员。更奇怪的是,旅客们在交运行李时,拎上传送机的不是带拖杆的箱子或包袋,而是一只一只密封的沉甸甸的纸箱。后来我才清楚,深圳正在举办全国性的“高新技术”展销会,这些登上飞机的乘客大都是赴会参展人员,纸箱里的物品毫无疑问是他们想要展示出去的电子元配件:芯片、指纹识别器、储存卡、传感器、主板、插件……这些纸箱的主人们是如此年轻:二十多岁,三十出头。他们的头发一律修剪得很短,用摩丝仔细地打过,很帅气地站立在头顶,显得朝气蓬勃。他们穿考究的休闲西装,既不古板生硬,又不随便马虎。他们言谈中的用词,轻快短促的笑声,眼神里飘出来的没有负担的轻松,都标明了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崭新的主人,他们生下来就融入了时尚,与顶级的科学技术没有距离,不懂得什么是苦难,努力了总能有收获。
E时代的人。群星辉映中的人。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人。
我老了。我四十五岁,单身母亲,距大学教授还差一个台阶,可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不是形式上的,是内容上的。我开始怀旧,总想跟人聊起从前,睡不着觉的时候脑子里就过电影,全是那些逝去亲人的生活片断:李艳华,艾好,胡妈,甚至还有童年去世的艾多。我知道这就是衰老。当一个人在走路时踟蹰不前、频频回望时,他的生命实际上已经停顿,陷入泥潭,而且再不能拔出。
很小的时候,我和艾早同撑一把雨伞去幼儿园,因为靠得太近,脚步溅起的泥水把彼此的裤管都弄得污迹斑斑。我们怕回家后被母亲责怪,就站下来,互相埋怨。然后艾早想出一个主意,她让我们都踮起脚,很慢很慢地走,像是避免踩死蚂蚁那样地走。
很慢很慢地走,也已经走到了四十五岁。
即便我们一步不走,原地不动,我们也不能阻止岁月的走。
机舱里的气氛轻松闲适,舱尾飘出来的咖啡的香味浓郁诱人,年轻乘客们一对一对小声地交头接耳,每句话中都夹有丝绸般光滑的英文单词。一个空姐从机舱的前部向后部走过来,一边用目光左右巡视着她的乘客,走到我面前时,她迟疑一下,弯腰问我:“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我惊诧。我表示过需要什么吗?
“对不起,”她微笑着说,“我以为您会有需要。”
她想说的其实是,我一个人坐在飞机上,孤单无伴,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
“我没有什么。”我告诉她,“可能起得早了,有点困,真没什么。”
“好吧,祝您愉快。”她声音脆脆地说了这一句,一阵风地飘了过去。
瞧,这也是衰老的标志:我坐在机舱里,跟周围的年轻人显得这么格格不入。
李东照例在机场接我,车身擦得闪亮,表情中没有一丝的厌烦。我简直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谢他,萍水相逢的人,我欠了他太多。
坐上车之后,他递给我一个黑色的硬皮小本:律师证。翻开来,首页是我的表情严肃的证件照,旁边是我新的名字——韦冬华。先是觉得荒诞和怪异,仔细一想,就觉得这名字很好:中性,家常,不引人注目,便于遗忘。李东和那个证件制造者真的是用了心思。
“不会被检查出来吧?”我抚弄着照片上的钢印。印迹不十分清楚,摸起来不那么理直气壮。
李东笑笑:“跟看守所的人打过招呼了。律师见委托人,例行公事,一般不会为难。履行了正常手续,谁会费心去查你律师证的真假?”停了停,他又犹豫着说出一句话:“可是,如果以后被发现,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会见室都有监控录像。”
我不怕。我只是为了见艾早一面。我是她惟一的亲人,她犯了死罪,我如果不闻不问,这比冒险的后果更加可怕。
我问李东:“现在就去吗?”
“别急,批准会见的时间是在下午。你可以在酒店休息一下,把要问的事情整理出头绪,最好写在纸上,免得到时候太激动,想不起来,浪费这个机会。还有,你要让自己平静,提前进入律师的角色,千万不要自己露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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