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于是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小艾好的身上。人们的心里怀着一丝希望,更多的却是怜悯和同情:太难为孩子了!这才多大点人啊,这不是考试,这是整人啊!
艾好看不懂人们的眼神。他对自身之外的世界完全不懂。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脖子在大号衣领中可怜地转了转,心平气和地吐出一个数字:2525。
场中静默了足有三分钟,然后很多人站起来,激动地鼓掌。我妈妈一边拍手,一边眼泪哗哗。我爸爸转身一个劲地跟艾好校长握手,也不知道握的是什么意思。
事情已经很明确了,如果五年级的磨头镇孩子获胜是靠了娴熟运用“珠心算”法,那么艾好显然不是,他什么方法也不靠,他天生就对数字敏感,他是地地道道的神童、天才、奇迹。
艾好那天回家后显得极度疲劳,脸色苍白,还蹲在廊下呕吐了一次,不过只呕出一些黄绿色的味道刺鼻的酸水。艾早偷偷告诉我说,艾好把胆汁吐出来了,他吓坏了。李艳华主动回艾家酱园拿来一包葡萄糖粉,冲水给艾好喝了下去。然后艾好一头栽在床上,沉沉入睡,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我妈妈后来帮他扒下来的。他没有吃晚饭,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吃早饭,死人一样地睡到中午。
两个专家回省城时,跟我父母以及艾好的校长商量,想带艾好过去,会同医学界人士、科学界人士,给艾好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和测试,看看这孩子的大脑是否有什么异常或超能。我爸爸不太放心艾好一个人离家,可我妈妈坚持认为艾好跟着专家过去没有问题。我妈妈是老师,对于儿女成功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
艾好离家才不过两天,专家一个电话打到他的学校,说是孩子不见了,从他住的房间下楼到食堂,就这么几步路,艾好居然就走丢了,不知道人到了哪里。
我妈妈接到消息慌了神,张着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我爸爸飞跑到公安局找张根本。张根本当即开着局里的警用吉普,载我爸爸去了省城。张根本在艾好住的旅馆里指着两个惊慌失措的专家说:“如果孩子被人拐走,我让你们坐牢!”
结果自然是虚惊一场,旅馆的清洁工打开底楼储藏室拿扫帚时,发现了惊恐发抖的孩子。原来艾好不知道自己的房间号,在楼道里迷路后哪儿也没敢去,一个人躲在储藏室里,哭了睡,睡了哭,差点儿没有渴死饿死。
他怎么就不知道找服务员呢?他怎么就不去服务台问问房间号呢?他怎么不去食堂讨要点东西吃呢?他就是没有。如果他有这样的急智,他就不是艾好,而是艾早,或者其他某个孩子。艾好是天才,天才的行为和思想总是有别于常人。
张根本把虚弱的艾好平放在吉普车的后座上,带回青阳。他绷着脸对我父母说了一句话:“别去图那些虚名,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这句话其实有点伤人,是把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语气中有着不满和不屑,还有不耐烦。张根本花了几天时间找艾好,他觉得自己有资格这么说。
我的父母一声也不响。
秋天的时候,我爸爸又一次被邮电部门隔离审查了。他前一回侥幸逃过了“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这回不能再让他逃过“批林整风”的运动。
爸爸收拾铺盖进牛棚不久,妈妈被学校指派带学生下乡学农,支援农村秋收秋种。这也是一件不能拒绝的事情,如果上纲上线,就是知识分子对于劳动实践的态度问题。
这样一来家里就窝囊了:艾早十二岁,艾好八岁,最小的艾多五岁。尤其窝囊的是,艾多是个重症脑瘫儿,需要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地护理。
我一直忘了说艾多,因为他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已经变得很淡。他总共活了五岁,讲述我们家庭的故事可以将他忽略不计。
婴儿时期的艾多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长得非常漂亮,令人心醉的那种娇美。他的皮肤白得像花粉,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总是带着淡淡的红晕,害羞一样。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的那种笑其实是毫无意识的,类似于新生儿的神经系统本能运动。因为没有意识,他的眼睛才能长成海水的那种碧蓝,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另外,他鼻梁也长得高,鼻尖微微地翘上去,女孩子一般秀气。下巴上还有个可爱的凹陷,圆圆的,浅浅的,我们把小手指头伸进去的时候,指尖上会感觉出丝绒一样的柔腻。我妈妈每次抱他出门,总会有认识和不认识的路人围过来看他,惊叹他的完美。“像个女孩儿呢。”人们口中朴实地赞美着。
我妈妈带学生下乡学农,放心不下艾好,更放心不下艾多。可是她又不能不去,不去就要被批判,贴大字报,斗私批修。
艾早是长女,十二岁勉强可以当家。妈妈给她二十块钱做家用,家里家外的事情嘱咐又嘱咐。拜托了李艳华每天都来看看,门窗火烛什么的。还特地把我叫过去,请我多多协助艾早,有什么事情姐妹之间打个商量。“艾早是司令,你就是参谋长。”妈妈在我们头顶上一人扣了一顶高帽子。我当时就很激动,平生第一次被委重任,感觉好得不行。
妈妈走了之后,第一天风平浪静;第二天艾好的手上割破一个口子,艾早牵他到医院找李艳华上了紫药水,裹好纱布,也便没事;第三天艾多忽然拉起肚子,一天大便了四次,还把被子弄得污糟不堪。艾早要给他换尿布,要洗尿布,要换被褥,还要买菜,做饭,伺候炉火,督促艾好早上洗脸晚上洗脚,忙得陀螺一样,小脸儿都瘦了一圈。艾多第五次拉下来的时候,艾早心里不由火起,劈手在他瘦棱棱的屁股上打了一掌。艾多别的不懂,打骂还是知道的,屁股一疼,立刻撇了嘴,哭得一个劲地抽气。八岁的艾好见弟弟挨打,少有的乖巧起来,主动去厨房淘米煮粥,结果米箩又打翻了,白花花的大米洒了一地,艾好不等艾早来骂,已经吓得大哭。可怜艾早自己还是个孩子,听着两个弟弟的哭声,看看家里混乱一团的样子,索性眼睛一闭,也哭个够吧!
那一天是小偏院里悲哀和哭泣的高潮,三个人都在哭声中把孤独的情绪释放个够。
第四天,情况回到正常,日子也有了规律,可以有条不紊地过下去了。
李艳华起先还去偏院看看,后来觉得艾早把一切料理得挺好,不需要她再插手,就支派我去替她“视察”。她说,她身体不好,艾多身上的味儿太大,她闻见总要作呕。
一星期之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地区来了一股寒流,收音机里预报,未来几天将要降温十度。
艾早开始操心我妈妈的冷暖,她打开柜子把妈妈的衣服拣视一遍之后,决定下乡去给她送一件夹袄。艾早曾经听妈妈说过,她下乡的地方叫窦家庄,出了城门一直往南,大约走十里路就到。艾早要求我陪她同去,因为她还带着艾好和艾多,一个人恐怕弄不过来。
艾早从来都是我的主宰,她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我们提前一天买好十个烧饼,备好了艾多要换的尿布,我还偷出了张根本的军用水壶,灌进满满一壶的开水。我们把准备工作做得很细,还研究了应对所有事情的方案。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妈妈,而且是用这样突然的方式去见她,我们的心里就忍不住兴奋。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起床时张根本和李艳华还关着房门睡觉。我给他们留了一个纸条,简单地写了几个字:下乡送衣服。
艾好自然是跟着我们走路的。艾多怎么办?艾早的办法是:先用绳子把他五花大绑,再由我帮忙绑到艾早背上,背着他走。艾早背累了之后,换我来背。好在艾多瘦得一把骨头,背上之后没觉得有太多分量。
我们这支小小的、奇怪的队伍就这样开开心心出发了。艾好斜背着他的书包,里面有一本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一本他自己的课堂作业本。作业本是要带给妈妈看的,证明她不在的日子里艾好的学习没有拉下。《静静的顿河》是我从同学家里搜罗过来,给艾好看的。他能不能看懂我不知道,同学家里就只有这一本残破不全的小说。我的肩上是沉甸甸的军用水壶,左手拎着装在淘米箩里的十个烧饼,右手拎着用包袱皮包着的我妈妈的夹袄。艾早在夹袄里还塞进去一把木梳,妈妈走时匆忙忘带了。艾多被我五花大绑在艾早的后背上,脑袋不住地左右晃荡,身子虽然瘦,脚却是长长地伸下来,一直拖到艾早腿弯处,一路上磕打着。他毕竟是个五岁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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