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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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艾早惊讶不止:“天哪,真厉害,多开一分钟就成这样!”
  把面包扔进垃圾箱,我们下楼去街边的小吃店,一人要了一碗馄饨,一客锅贴。
  已经是九点多钟,小吃店里全都是下了夜自修出来吃宵夜的大学生,成双结队,嘻嘻哈哈,有的还胳膊套着胳膊,一分钟都不肯分开的模样。在校园里不敢公开的恋情,在小吃店里没有了顾忌,呈现出人类相处最自然的状态。
  我当年读大学的时候,情侣们出校门都是一前一后,像地下党接头。时代的确大大不同了。
  艾早这时候说:“我得告诉你实话,我来不是专为送微波炉,是有事跟你商量。”
  “办服装厂的事吗?”
  “不,结婚的事。”
  我刚好咬开一只锅贴,热乎乎的猪油顺着我的嘴角淌下去,险些滴在衣服上。
  “我不能再耗着了,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得结婚,不然爸妈会疯掉。”
  总有一个,那就是她。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担责任的那个总是她。我很难受。
  “那个人是谁?”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很紧张。我太在乎艾早。
  她轻轻叹口气:“赵三虎。”
  我没有说话。有很长时间,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旁边的一个小女生这时候尖声叫了一下,原来是男孩子用调匙喂她馄饨,没喂到嘴里,掉在她光溜溜的腿上。
  “你是存心的!”小女生嗲声嗲气说。
  “对不起对不起……”男孩站起来为她擦拭,又弯了腰,撮起嘴巴,吹她腿上被烫红的地方。
  艾早噗哧一笑,扭头对我:“小晚,在我们两个二十岁的时候,有人喂过我们馄饨吗?”
  我想了想:“我喂过别人。”
  “谁呀?”
  “寒假回家,李艳华生病了,我喂过她蒸鸡蛋。”
  艾早大笑,前仰后合,弄得小女生和她的男友都转头看她。我开始也笑,后来又觉得心酸,笑容僵住了,眼泪慢慢涌出来,把视线里的一切弄得漫漶不清。
  没有人喂过我们馄饨。也许别人有过这个念头,可我们不给对方机会。那么,我们把二十岁的年华给了谁?谁是那个可耻的窃春者?
  我们从来没有打开心里的一扇门,走进一个春光旖旎的世界去。或者说,那扇门从来没有为我们打开过。根本没有人阻挡我们这么做,封闭心灵完全是咎由自取。
  这就怪不得我们身边的那些人——艾忠义、李素清、李艳华、张根本、胡妈,还有陈清风,甚至还有那个实习医生。每个人都愿意给我们爱,让我们过得更好,可我们也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艾早探过身,隔着油腻腻的小桌子,握住了我的手。她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她的手有一点粗糙,指骨硬硬的,不像我在实验课上接触到的那些女孩子的手,一个比一个柔弱无骨。她的面容也见老了,眼角细碎的皱纹开始明显,肤色发干,眼神不那么清亮。我明白我自己同样如此。我们是双胞姐妹,她的面容就是我的影像。
  时间真的是一口深潭,站到潭边,低下头去,穿过漆黑的潭水,我还能看见艾早小时候的样子:穿一件深绿和淡绿交织的粗格布衣服,翻领,两个贴袋塞得鼓鼓囊囊,里面有橡皮筋、弹子球、米粒做成的沙包,还有路上拣到的玻璃糖纸。下身是一条草绿色的裤子,裤裆肥大,膝盖处两个鼓鼓的包,往两边撇着,如同长着一双古里古怪的罗圈腿。她嚼着一根甜芦秆,把渣子往桥下吐,嘴巴被芦秆戳得通红,像绿树上开出来的一小朵红花。
  “艾晚,”她摇摇我的手,“我是特地赶过来跟你商量的。你要是觉得三虎不合适,我可以马上放弃。”
  我说:“三虎人好,从小就对你好。你那一次剪碎了毛主席像,我吓得只会哭,是他奔去找张根本救下了你。”
  她笑起来:“我记得。那时候张根本戴着大檐帽,白手套,腰背笔挺,就像个神,他一到学校,校长马上就放了我。我从此认为大人们都像张根本那样,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
  “那就跟赵三虎结婚吧,起码他会把你当神。”
  
  我们在各自的床上辗转反侧,都没有睡着。我不习惯睡这张行李床,太软,人睡下去就窝折在中间,翻身要费很大的力气。可是艾早睡在我的大床上,同样窸窸窣窣不得安宁。她一定在想着结婚这件事,在踌蹰、徘徊、矛盾和伤心。我不能主动挑起她的话头,这事一说开,她很可能黯然放弃,从此不肯再提。
  我还隐约觉得,艾早到南京找我,实际上是想要通过我的口,把这个愚蠢的主意打消。她会回家向我父母汇报:瞧,是艾晚说了不合适,艾晚是大学老师,应该信她。
  什么样的人才是艾早合适的呢?我闭着眼睛,把我认识的男人从脑子里过了过,结论是:好像还没有一个人配得上她。艾早太优秀,起码在我心里至高无上,而男人们都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他们无法像一张宽大柔软的毛毯,裹住她,温暖她,融化她。
  第二天早上,艾早终于跟我提起陈清风。“我还是应该告诉他一声。”她说。
  “你准备在什么时候办事?”
  “国庆节。你有假期,可以回家。”
  “时间还早,你不必现在就说。”
  她狐疑地看着我。
  “是这样,他可能不久要出国了,他有个同学帮他办成了访问学者。如果他出了国,你根本就不必去说。”
  她眼神有些迟钝,脸色白惨惨的,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艾早……”我轻声唤她。
  她忽然哆嗦一下,打了个寒噤似的。“那我更应该看他一下。最后一次。”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像提了要求又害怕不被答应的孩子。
  我能说什么呢?艾早最不能去见的就是陈清风,她很有可能在看见他的一瞬间里改变主意,再一次把世界关闭。可是我想不出理由拒绝。
  我出门买了豆浆和包子,回来在微波炉打热,当作早饭。这一回我使用机器有了经验,知道把时间放短,如果食物还不够热,可以再加个几十秒,总之不能一出手就到极限。
  其实感情也是这样,如果出发点就是顶点,那么往下的路就没法再走,因为所有的道路都通往深渊。
  “需要我陪你去吗?”我问艾早。
  “最好。”她咬着包子说,“我就是去打个招呼,不想再生出别的事来。”
  刚好我上午没课。当老师的就是这一点好,时间自由。
  我们走出门,坐公交车去南师院。艾早穿着一条墨绿色细条灯芯绒的连衣裙,铜盆领,袖肩上打了几个褶,脚上一双黑色的半高跟皮鞋,头发用一条浅色发带束在脑后,走起来微微晃荡,朴素但是时尚。我的衣着比她老气:棕色长裤,米白色系带衬衫,棕色平跟凉鞋。那时候老师都不大敢穿裙子,怕被批评为“自由化”。系主任葛一虹老太太敢穿一身套裙,那是她地位特别,别人有想法也说不出口。
  一路上车下车,艾早默默地走在我前面,什么话都不说。有时候她走得快,我得小跑几步跟上。她对这条路线的熟悉程度,远胜过我。这么多年,她独自坐上火车贩运服装时,她睡在青阳的老屋里彻夜无眠时,她无聊地守在小店里等着买主上门时,心里一定无数次地走过这条路,她用想象中的旅行支撑她的寂寞岁月。
  走到宁海路上,眼看着前面右手一拐就是南师院大门,她忽然收脚,差点儿把跟在后面的我弄个踉跄。
  “艾晚,回去。”她说,“我不想去了。”
  “你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啊?”我埋怨她。
  “我不能见他。这是个蠢念头。”
  “你想清楚了?”
  “我就是怕我想不清楚。不去了。你什么时候见到他,帮我说一声。”
  “等他从国外回来时,你就是赵三虎的太太了。”我开了句玩笑,想把气氛弄得轻松点。
  她点头:“是,那时候我是结过婚的女人,我这辈子已经有了结果。”
  她也想说得轻松,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很僵,就像一幅画得拙劣的肖像画,让人看了之后不知道给一句什么样的评价才好。
  
  陈清风从北京签证回来,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他走之前有些东西要寄存在我这儿。他这次访学不属公派,要办留职停薪的手续,还要上缴学校住房,所以他不带走的衣物书籍只能暂存在我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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