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白天,我没有去上班。批评也好,扣工资也好,开除也好,统统不管。与我此刻巨大的幸福相比,身外之事显得微不足道。地震和战争都不能把我从这间屋子赶走。
我多么喜欢身下这条带紫薇花的床单,繁复清秀的花朵一串串地包裹着我,缠绕着我,像是水流包围着鱼。我嗅到紫薇盛开的香味,有一点点甜,有一点点刺鼻,还带着黄昏降临的幽秘。我的肌肤紧贴着这层棉质的织物,无比踏实也无比放松。身边我爱的这个男人,他的身体覆盖着我,他的呼吸缭绕在我的发丝间,跟我身下的花朵一样美好和绵长。我用手指紧扣住他,一时一刻舍不得放松。我真希望这屋子是个巨大的黑洞,在一瞬间把我们两个同时吞噬进去,进入宇宙循环,变成两粒紧密相吸的尘埃,和太阳月亮永远相伴。
我贪婪吗?一点儿也不,因为我的身体如此年轻,需要滋养。大地荒凉,灵魂千孔百疮,每个人都在迫切地等待慰藉,如果没有爱情降临,那我们就会死,就会毁灭和销蚀。
让太阳落下,黑夜重来。让我们彼此赤裸着躺在紫薇花朵上,缠绕成花枝的模样。让我们的口唇打开,呼吸交融,心和心的跳动合成一拍。让我们的爱从大地生长,种子又返回大地,孕育出新的更多的爱。
我拿着一个钢精锅,摇摇晃晃地走出楼门,到饭馆里买吃的。我的影子在阳光下很淡很淡,好像有太多的物质被蒸发出去了,体内密度下降,人变得薄而透明。另外,我不能适应外面的炎热,明亮,嘈杂,它们需要足够的体力来承载和享受,可是我只想远远地逃离这一切,回到紫薇花的床上,沉沦为一种无耻的形式。
面馆老板娘忙碌着为我赶做两份炒面。她扎着一条油腻腻的围裙,头发用过多的摩丝固定在头顶,顶着一朵鸡冠花似的。面条在油锅里滋滋炸响,两面煎烤,结成金黄的硬壳。放进木耳、青菜、一小撮肉丝,再喷上酱油,洒进味精,手端起锅把颠上几颠,让作料和配料跟炒面融合,热腾腾倒进我的钢精锅里。
“你病了吗?”她抬起肥胖的手臂,试一试我的额头,“我看你脸色不怎么好。要是不舒服的话,炒面太油了,最好吃点稀饭。你想要稀饭吗?”
“我还是要炒面。”我告诉她。
“那好吧。想吃稀饭的话,随时再来。”
老板娘太热心了。我是她的熟客。我担心她热心过头,等会儿把稀饭送到我的门上。不过也没有什么,她不会想到陈清风是一个逃犯,他看上去像是我老家的亲戚,我们许久不见,有很多话要谈。
饿得久了,吃什么都是喷香。一锅炒面被我和陈清风分食得干干净净。我想,我其实应该去菜场买些东西,给他好好地做几顿饭。我干吗舍不得花那个时间呢?一分一秒流过去的是恐惧还是永恒?
洗过碗筷之后,我又进卫生间洗了个澡。水流冲刷在皮肤上,周身被冲去一层污垢似的,重新变得轻快和松弛。我忽然又有了欲望,想要冲出去紧紧地抱住陈清风,就这么湿淋淋地抱住他。我惊恐地想到,四天之后他坐飞机离开,我生活中的这个黑洞怎么补上?
十五交叉和平行
大约在一九九〇年左右,洛杉矶附近的维当多海滩有一位经营潜水用品商店的美国人鲍勃,他同时也是一个狂热的贝壳收集者。有一天他背着沉重的潜水器材下到离岸二百米的海域,从一块睡眠中的大石头上采集他所要的东西。他无意中发现,几块形状奇特的贝壳聚集在石头的中央,呈圆形均匀分布。他伸手摘取贝壳,才知道这些小东西盘踞的地方是一个圆洞。这块中央留有圆洞的石头造型规整,边缘滑润,看上去不像是天然生成。鲍勃心里奇怪,围着石头转了一圈,结果在附近海域又发现了更多类似的石头,形状有圆有方有长,无一例外的是中间都有一个掏空的圆洞。有心的鲍勃拍下照片,把其中一块石头带上岸,取下部分石样,寄给一位著名的考古学家。那位老先生会同中国学者考证,这些石头来自古老的中国,汉代或者更早,是航海所用的石锚,一次意外的沉船事故留下来的遗迹。
陈清风当时正在加州的一所大学做访问学者,他从报上看到这个消息,周末特意赶到维当多海滩,见识了一千五百年前来自中国大陆的石锚。一共有两块,小的一块呈不规则的卵形,大的一块是圆形,却只有一半。鲍勃告诉陈清风,因为石质不是太结实,又经过上千年的海水浸蚀,许多海洋生物在石块中蛀了很多洞,所以把锚往上提时,中间断开,另一半又落回海底。
陈清风蹲在鲍勃家的院子里,抽着烟,喝着鲍勃拿给他的啤酒,一眼不眨地凝视这两块石头。他脑子里想象出无数久远的历史画面:一千五百年前狂风肆虐的海面,身着汉服的中国人如何驾驭帆船与海浪搏斗,历经艰险跨越太平洋,最后飘流到北美的维当多海滩,又在这里船沉人亡。他伸手抚摸锈蚀斑驳的石锚,闻到了千百年中凝聚下来的海水的气味,其中夹杂着历史的沉默和悲壮。他想,一千多年前的中国人就有驾着帆船漂洋过海的勇气,有闯荡天下寻找人类最佳居住地的雄心,这种精神让人多么振奋!
石锚的故事勾起了陈清风心里残存的那份行走世界见识天下的夙愿,他很快结束了访问学者的生涯,开始靠打工走遍美国。
第一站,他从洛杉矶沿着加州的海岸线北上,像很多闯荡美国的中国人一样,把旧金山作为第一个落脚地。
十九世纪中叶的加州还是墨西哥的领土,为了得到它,美国人和墨西哥人打了整整三年的大战。旧金山被宣布归属美国时,是一个海边小小的渔村,没有人确切知道它的价值。但是一九四八年结束战争的协定刚签出第九天,一条消息传来,距旧金山很近的萨克锯木场里发现了蕴藏量巨大而且品位极高的金矿。消息很快传遍世界,各种肤色、各个国家的人蜂拥而至。一大批华人跟着从这里登陆,把这块象征着财富与希望的土地取名叫“金山”。又过不久,澳大利亚墨尔本同样发现黄金,美国的老黄金产地便改名“旧金山”。
陈清风踏上旧金山这块土地的时候,金灿灿的矿藏早已被挖掘一空,留下来的只是无数淘金者的故事,以及当年他们生活和劳作的遗迹。陈清风在渔人码头找到一份洗盘子的工作。他很快发现,在这个昔日的淘金之地,正在上演着一幕更精彩更有挑战性的“淘金记”,那就是“硅谷”的诞生和发展。无数年轻的大学生把这个高科技产业区作为自己人生开始的演练场,成群结队拥过来打工,创业,开办信息技术公司,在“英特尔”公司这样的隙缝中寻求自己的发展机遇。
餐馆的休息日,陈清风揣着不多的打工薪酬,搭车到旧金山东南部圣何塞市的圣克拉拉县,想亲眼一见硅谷风采。他坐在帕罗奥托镇上的学院咖啡馆里,要了一杯口味浓烈的墨西哥咖啡,慢慢地喝着,抬眼观察周围西装革履、神情冷峻的风险投资家们,还有他们面对的那些激动和兴奋的年轻创业者。年轻是陈清风的第一个感觉。这里所有的人,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人,包括从纽约华尔街上赶到这里寻求商机的风险基金投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年轻。他们穿着体面的西服或是皱巴巴揉成抹布样的休闲套衫,鼻梁上架着金边的或是钛合金的或是塑料整体压制的眼镜,头发用摩丝打出昂扬挺翘的模样,鼻尖上冒着可笑的汗珠,眼神中透出发现猎物的兴奋和狂喜。他们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连说带比划,不像是在描述一个公司的产品和前景,而像是表演,用形体动作夸张地演示一种可能性。是的,每个人的手中都掌握了一到几种正在开发研制的高新产品,每个人都缺少将产品投入市场的资金实力,谁能够说服嗅觉敏锐的风险基金投资者,谁就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微软”,第二个比尔·盖茨。这是现实一种,非常的急功近利,也非常的芳香诱人。
陈清风一个人独坐。他发现自己融入不了那些谈话。他甚至不能完全听懂那些一串一串飘荡在咖啡香味中的术语名词。那些“软驱”、“主板”、“内存条”、“显卡”、“光驱”、“CPU”,等等等等,听上去那么别扭和陌生,他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他们脸上显示出来的那种急切和欲望,他同样难以理解。商机就是在咖啡馆里谈出来的吗?公司仅凭一个创意就能诞生吗?勤勤恳恳的劳作,日复一日的积累,这些传统发展的模式都会在硅谷颠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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