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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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听见了不怕,别说出去,尤其不能跟艾早说。她是你姐姐,无论如何我不会害她,这点你一定要明白。”
我明白。我不会说。我知道这是为艾早好,为了她好。她曾经受过一次伤害,不能再受第二次了。我不能说,为了艾早,为了艾早……
不久,我接到了南京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不算太好的学校,可我非常满意。
李素清有点伤感,因为跟艾早同时参加作文大赛获二等奖的那个男孩,考上了山东大学中文系。李素清说,要不是出那个意外,艾早的南师院怎么跑得掉呢?
李艳华那段时间满脸放光,走路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录取了,艾早还在家里呆着,这个结果让她万分满意。她在医院里慷慨请客,每人都发了糖。不是普通上海奶糖,更不是散装称斤两的本地糖块,是握在手中沉甸甸的金币巧克力。那时候,结婚办喜事的人家都舍不得买这种昂贵的奢侈品。李艳华真是花出血本了。
“我无所谓,只要你高兴。”李艳华讨好我。
我高兴吗?如果艾早同时录取了南师院,我会高兴,我们两个人又能在一起。可是我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去南京。我会高兴吗?
转户口,转粮油关系,准备行装,从蚊帐凉席操办起……去年曾经为艾好筹办的一切,今年又在我身上重复一次。一切驾轻就熟,但是一样一样办起来还是需要时间。暑假就在这些忙碌的琐碎的事情中过去了。
离开青阳前一天,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坐在巷子里公共厕所的厕位上,在“六六六”药粉的呛鼻芳香中,掏心窝子说话。
“艾晚,我不想考南师院了。”艾早眼睛睃着门外,心平气和地说,“我什么学校都不想考了。没那个劲儿了。”
我吃惊地劝阻她:“千万别那么想!你如果心里不想考,就真可能会考不上,很灵的!”
“考不上又怎么样?赵三虎连高中都没有读,一样活得快乐。”
“可你不是赵三虎,我妈也不是胡妈。”
“知道,我就是这么说说。”
她沉默着,眼睛往上看,盯住气窗上一只飞进飞出的苍蝇。这只苍蝇红头,绿翅膀,身体有点笨重,脑袋似乎也有点笨,明明已经飞出去了,却又忙不迭地钻回来。也许它不是笨,就是无聊,自己跟自己捉迷藏玩。
“陈清风为什么是结过婚的人?”艾早突然问我,眼睛仍然盯住苍蝇。
我张口结舌。陈清风为什么不是结过婚的人呢?他已经三十岁了,结婚不应该吗?
艾早终于把目光收回来,转到我身上,眯缝着,瞳仁缩在很深的水潭中,忧伤地打着旋。“我问你一句话,只一句话:人干吗都要结婚?”
我记得我当时没有能够答出这个问题。我是学理科的人,这问题稍稍复杂了。
我一点儿没想到,就连艾早自己也没想到,这句无意中说出来的话,会深深地影响了我。很多年之后,在我考虑跟贾铭的关系时,我仍然会轻声地问自己:人干吗要结婚?
之后,艾早连考两年,没有考上任何一个学校。总有这样那样的错位:分数差一点,志愿太高了,或者文科减少了招生数……
十一紫桐花
坦白地说,我对学习化学没有兴趣,志愿表里填上这个学校,仅仅因为分数恰好够上。我会一辈子从事高分子化学的工作吗?我一生的时光都要在这些装着五颜六色粉末的玻璃瓶和烧杯前度过吗?
没有准备。或者说,在跨进大学校门之前,一次都没有想过。
校园很局促,一排一排规划得太过整齐的大楼没有丝毫特色,刚入学的几天,我努力辨认各个不同课程要去的教室,记住一切细小的特征:楼号、门口的牌子、一块不透明的毛玻璃、楼前的树木、污水痕迹的深浅、有没有自行车棚……艾早不在,没有人能够帮助我,如果早晨我不小心醒得太晚,或者走进教学区后在迷魂阵样的楼群里转晕了方向,我只好傻乎乎地找个台阶坐下,等着第一节课结束。我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夹了书包闪进课堂,那些惊讶的嘲弄的讥讽的笑声会让我无地自容,使我在勉强地挣出一个回应笑容之前轰然崩溃。
我终于明白了十四岁的艾好为什么在大学校园里迷失了自己。
傍晚,下了最后一节课,我混在一群一群勾肩搭背的同龄人中间,心情轻松地往回走。又是一天过去了,我没有犯什么错误,我的笔记本上又多了几页课堂笔记,英语老师点名让我回答一个“动词不定式”问题时,我答得非常正确,我中午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的时候,甚至把发下来的教材全部浏览了一遍……这样,一边跟着大家走进宿舍楼,上楼梯,一边回想一天学习的内容,我不加思考地推开二楼最东头房间的门。
我傻在门口,因为房间里从门到窗户的走道上拉了一根晾衣绳,一排湿漉漉的衣裤正在滴水,散发出洗衣粉的淡淡香味。离门口最近的那件衣服还是粉红色的,领口镶了一圈荷叶边,就好像拥挤的空间里忽然开出一朵令人惊讶的粉荷。我记得早晨我离开宿舍时,房间里没有这样一根绳子,走道里摆的是一排写字桌。
一排女孩子的脑袋从衣服后面探出来,奇怪地望着我。一个女孩的刘海上挂了两个黄色塑料卷发筒,还有一个正在梳头,头发瀑布一样披着,剩下一只眼睛和半个面孔。我陌生地瞪着她们,她们也陌生地瞪着我,彼此都没有明白怎么回事。
忽然我脑子里轰地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我走错房间了,这根本就不是我要去的11号楼。我整天紧张着不要走错教室,结果是在宿舍楼里迷失。我红了脸转身就走,仓惶而逃。后面爆发出开心的大笑。
下雨了。南京的气候跟青阳相似,一年四季也有下不完的雨。我一个人趴在房间朝南的窗口,头往外伸着,看外面。雨水被上面的房檐挡住,不能直接淋湿我,可是风把雨丝吹得斜过来,星星点点沾到我的发际上,眼睛使劲往上看,能看到刘海上闪着光,排列着一颗一颗极细小的珍珠,像戴了一顶漂亮的女王冠冕。睫毛上也有了水珠,如果不用手抹掉,会流进眼睛里,糊了视线。
窗前有一棵正在开花的泡桐树,树冠恰好跟我们的窗户平直。之前一个月,满树的紫色桐花浅笑盈盈,不怎么张扬,乡村少女般纯朴沉静。可是雨水一来,花儿泡涨了,熟透的青春一样沉甸甸的,一朵接着一朵坠落在地,发出噗噗的声响。夜里醒着,听着花朵坠落的声音,一朵两朵地数,心里很疼,忽然想到县广播站院子里的那棵同样的树,雨水也把它的花朵打落了吗?
不远处的柏油小路在雨水中发着亮,积水的地方泛白,不积水的地方乌黑。雨下大了时,路面上立刻有水流动起来,虽然浅得不足一指,但是湍急,夹着紫色的泡桐花,打着小小的旋,那些花儿就像是在水中跳舞,星期六晚上学校食堂里最风行的华尔兹。只不过男女学生是有舞伴的,紫桐花没有,它们自己搂抱着自己,有点伤感,有点留恋,又收不住脚地滑进下水道,沉入黑暗,沉入不可知的深渊。
路上陆陆续续还是有人走。是去图书馆用功的勤奋学生呢,还是周末去商店采购日用品的老师?看不出来,因为他们的脑袋和上半身都被一把黑色尼龙雨伞遮住了,只露出穿一模一样深色裤子的腿,和分别穿着矮帮胶鞋和解放鞋的脚。那些脚重重地踩在积水中,后跟抬起时,带出一些水花,银亮亮地一闪,倒像是“步步生莲花”的样子,很有趣。很少的人骑自行车,他们把草绿色的雨披兜在头顶上,胳膊扎撒开,雨披撑得如一面风帆,感觉极好地从行人旁边飞过去,车轮溅起的水花回落到地面时,发出唰唰的击打声。
偶尔能看见打湿了翅膀的蝴蝶,浅绿色或者橘黄色,落在泥水中的紫桐花上,翅翼轻轻颤抖,娇不胜寒,弱不禁风,那样的窘迫和狼狈。
我的手偶然触到胸前的冰凉,那是南京工业大学的校徽。蓦然从恍惚中惊醒,知道雨水落下来的地方不是艾家酱园,不是闸桥下灰绿色的护城河,也不是带石头井栏的状元巷。我现在是独自一个人,在他乡,在一个崭新人生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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