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我妈妈送来一锅莲子红枣羹。她说:“我放了红糖。红糖养人。”
  李艳华勉强坐起身,伸手去接我妈妈递过去的碗。她的房间因为门窗紧闭,有一股马桶间的污浊气,被窝热烘烘的,嘴巴里呼出的气息像煮熟的胡萝卜味。“我要怎么谢你啊?别人都巴不得躲事,你不嫌弃我。”她用目光去捕捉我妈妈的眼神。
  “我们是姐妹。”我妈妈不看她的脸,敷衍了事地说了这一句。
  李艳华不再出声,把那只盛着羹汤的青花细瓷碗端在手里。“好烫啊。”她嘴巴里吸了一下气,然后手一哆嗦,碗里紫红色的汤汁洒出来,一部分滴滴答答流在地上,一部分不偏不倚泼在我妈的衣服上。那件上身不久的墨绿色外衣前襟顷刻间缀上了一朵暗紫色的花。
  李艳华很慌乱,“哎呀哎呀”地叫唤着,端碗的那只手抖动得拿不住东西。我只好走上前,帮她接下那只碗。
  “小晚,快帮你妈弄弄!这可怎么好?这是件新衣服……”她有气无力地摊开着手,样子像是要哭出来。
  我妈妈起身,自己找了一块干净布,沾水擦着衣襟上的污渍。
  “我又犯下大错了。”李艳华眼泡浮肿,目光无神。
  “没事,我回家洗。”我妈妈只好说。
  李艳华嘱咐她:“不能自己洗,要送到洗衣店干洗。”
  “我知道。”
  “送到正章洗染店,那家洗得最好。我以前有件丝绒外套,就被闸桥口那家小店洗坏了,倒绒,没法再穿。”
  我妈妈笑了笑:“放心,洗衣店里有我的学生家长,人家会尽心。”
  “那你趁湿送过去。我这儿你别记挂。”
  我妈妈答应了,礼数周全地退出房间。李艳华对我抬一抬手,示意我替她送客。
  一出房门,我妈妈头也不回地走得飞快。我深感羞愧,恳求她:“妈妈,我知道她是故意的,你不要跟她计较……”
  我妈妈猛然转身,看了我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松弛开来:“艾晚,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放心好了,我不会计较的,我都已经把女儿给了她,把房子给了她,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她这么一说,我稍稍地放了心。我把一块崭新的湿毛巾塞到她手里,让她接着再擦一擦,别让衣料干结之后收缩起皱。
  这期间,李艳华一直披着棉袄光着脚丫子站在房间窗口,从花布帘子后面观察我们两个人在院子里的动静。我回到她房间后发现了这件事,因为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而且我服侍她躺下去的时候,摸到她的手脚冰凉。
  “小晚……”李艳华隔了被子抓住我的手,“你们两个在外面说了什么?”
  我神情坦然:“没说什么。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你不会把名字改回去叫艾晚的吧?不会吧?”
  “不会的。”我承诺她。
  她放开我,一声不响地翻个身,转到床里面。我看见她后脑勺上有一撮白头发,大概几十根吧,硬硬地翘着,跟周边的黑发泾渭分明,很鬼魅。
  
  晚上,县革委会政工组来了一个人,敲开院门之后,一声不响地闪进了艾家酱园。我认出来他是张根本的拜把子弟兄之一,之前他们有几次喝得醉醺醺的,尔后带着枪支开车去荒草甸子里打野味。张根本让我收拾过那些血淋淋的野鸭,还有脖子长长的大雁。
  李艳华起床,梳头洗脸,穿上一件出客的衣服,接待了这个客人。她的依然浮肿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萎黄,鼻尖上有几个红红的颗粒,头发因为睡得太多而胡乱翘开,尽管她梳头发的时候抿了水,还是未能把它们弄得服帖。这样一来,李艳华跟她从前的外表就差得太多,我发现客人乍一见她时愣怔了好一会儿。
  李艳华打发我到厨房里用小瓦罐煨中药,意思不希望我旁听他们的谈话。其实我一点儿都没有那种好奇心。在我成长的那个年代政局动荡、风云突变的事情实在太多,几乎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经常是早晨还见着某个人坐在早点摊子上喝豆浆吃烧饼油条,晚上就见他家人夹着铺盖卷儿低头穿过巷子——喝豆浆的那个人已经进牛棚了。更严重一些的,已经被打死了,或者是自己死了,自杀。我站在厨房里,眼睛盯着炉火上噗噗冒气的药罐,唯一的念头是:这个人会不会是来报丧的?应该不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听到李艳华的尖叫或者长嚎。
  他们总共说了不到半个小时,那个人就匆匆走了。我把药汁倒在碗里端进李艳华的房间,看见她靠坐在床上,一心一意地想着什么,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我什么也没有问。李艳华什么也没有说。她喝完药,让我打一盆热水给她洗了洗脚,重新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时,李艳华已经起来了,站在我床前,手里还抱了一个挺大的包袱。“小晚,帮我做件事吧,你去把这几件衣服送给他。他托了人回家要的。”
  她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地址。不是张根本的笔迹。
  “他们能放我进去吗?”我问她。
  “给了地址,就是能去。你是个孩子,不过是送几件换洗衣服……”
  我没有说什么,爬起来洗了脸,拿了李艳华给我路上买烧饼吃的一毛钱,拎了那个包袱出门。我本来还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张根本,后来一想,要是有话,她自己会主动说的。我就没有开口。
  路过小偏院时,我叫上了艾早。我希望有个人陪伴一下,壮一壮胆气,毕竟我没有去过那种地方。艾早很仗义,二话不说就勾了我的胳膊出门。她还把我手里的包袱抢过去,抱在她自己怀中。“这种事,你得理直气壮,大摇大摆进门,没人敢拦着你。”
  地址上标明的地方,是城北偏僻巷子里的一个类似于单位招待所的院子。进门处有解放军把守,显见得戒备森严。我嗫嚅着报出了张根本的名字,还主动呈上了那个装衣服的包袱,垂着手等待检查。没想到手续非常稀松,站岗的小战士马马虎虎地隔着包袱捏了一下,就摆手让我们进去。艾早不失时机地龇牙对他送上一个媚笑。她小声对我解释:“多少得感谢一下呀!万一张根本有东西从里面带出去,不还得经过他吗?”
  我一直都把关押张根本的地方想象成监狱,有电网,有脚镣手铐,还有老虎凳、绞刑架,阴森恐怖。其实这就是个盖有两排平房的院落,两边有厨房、开水房、厕所,还有个接待室,现在改做了解放军战士的值班室。我们跟张根本的见面也不是像电影里那样,隔着栅栏说话,我们一直被带到张根本独住的房间里,没有人在旁边监视。
  “你们天天闷在房间里,都干什么呢?”艾早像个深入基层检查工作的领导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到处都看,兴致极高。
  张根本也就一本正经地汇报:“看报纸,学文件,写材料。”
  “写什么材料啊?是检查吗?”
  “也揭发,也检查。”
  “哦!”艾早拖长声音,严肃地点一点头。
  房间很小,只摆了一床,一桌,一凳,还有个刷了草绿色油漆的洗脸架,艾早不费功夫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检视了一遍。然后她转过身来,开始打量张根本,挑剔他的衣着和形象。
  “你怎么不刮刮胡子?没有剃刀吗?”
  “剃刀有,需要的时候解放军会送过来,刮完了再拿回去。”
  艾早笑起来:“我懂了,怕你们用剃刀割脖子。”她把大拇指按在鼻孔上,夸张地:“艾晚你闻见没有?他身上多脏啊,有股老鼠屎的味儿!”转身对张根本指指床上的包袱:“哎,我小姨给你带了衣服,你换换吧,脏衣服我们帮你带回去洗。”
  “不用,我自己能洗。”
  艾早撇撇嘴:“你自己?我没见过你洗衣服。”
  张根本一脸轻松:“我在部队当兵洗衣服的时候,你还没有生出来。”
  “哦,你是当过兵的,我差点儿忘了。”艾早的神情不以为然。
  不久之后,张根本从那个小院里被放出来回家,曾经对我说过一句很有内容的话,他说,是艾早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救了他。一个小姑娘置身于那样的环境里都能够心闲气定安之若素,他又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和沉重呢?他说,幸亏是两个小姑娘去了,如果是李艳华,她会哭得他心烦;如果是朋友呢,少不了劝诫和安慰,他也会心烦。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