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我不在乎。我年轻,根本就不存在面子问题。再说仅仅是做一次会务,一两个月的事情,就算每天挨骂一次,总次数也还是有限。
我去会务组报到,被分配做秘书工作。我的临时同事有二十多个,有从学校外办抽调过来的,有接待处的,有系办公室的,还有像我这样原属于各教研室的年轻老师。我们系里还是第一次操办大规模的国际会议,大家都有点紧张。会议上的事情环环相扣,有时候一个环节关注不到,会导致全盘尽失,这是校外办主任在预备会上反复敲打我们的话。
葛一虹在预备会开到一多半的时候推门而入。她矮胖,肤黑,五官粗疏,看人的神气带着嘲谑,或者干脆就是不屑。但是她的一头花白的头发烫得很有品味,蓬松在耳后,泛出几道浅浅的波浪。她的服饰同样讲究,是一套豆沙色的精纺毛料西服,搭配了一条色彩热烈的真丝围巾,两耳上甚至还配有一对硕大的珍珠色耳环。脚上是一双咖啡色低筒靴,靴面沾着一层浅浅的灰尘,可以想像她走路时匆匆忙忙的姿态。
“都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准备吗?”她一屁股坐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视我们,开口就问了这一句话。然后,她简短地介绍了会议的前期筹备工作,会议的宗旨和意义,与会者的大致情况,大会论文的提交情况。“中国人的历来习惯,事情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得最好。对我们这个国际会议同样如此。请大家同心协力,打一场漂亮的大仗。”这句话说完之后,她不等大家反应,抓起桌上的材料袋,起身便走。
这个率性的老太太,她的确是一阵风,刮过会场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会务上的工作非常繁琐,尤其在资讯并不发达的八十年代,光是联系来自国外的几十个与会学者,就已经让人焦头烂额。我们不断接到来自美国英国这些发达国家学者的询问:“你们有电邮地址吗?”不,我们没有。我们知道国际上有了互联网,可我们没有连接上去,没法儿从电脑中实时收到对方的信息。我们没有移动电话,系里只有办公室的一台座机可以拨打国际长途,大部分的联络工作靠信件,国际航空信,一星期到十天可以送达,看你是否有运气赶上最近一趟航班。
国际会议开幕的酒会上,作为大会主席的葛一虹照例要致一个欢迎词。秘书组把撰写欢迎词的任务落实给了我。初稿出来后,葛一虹大加称赞,当众表扬了我,认为写得有文采,化学系还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好的文章。其实她不知道,稿子是经过陈清风帮我润色的。我认识陈清风这么多年,这是惟一一次求他帮忙。我像是在讨葛一虹的好,一心要让她赏识我。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仅仅是虚荣心?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很多时候,当我们格外卖力地去做一件事的时候,行动并不受思维支配,仅仅是想要去做,非做不可。
葛一虹要求我自己把这篇欢迎词译成英文。但是她对我的译文很不满意。她叫我去她的办公室,当面给我修改。有很多语法上的错误。还有一些习惯用词的错误。形容词用得也不准确,还有更好一点的选择。当一个别扭的句式出现时,她大声地读出来,夸张了那种别扭,让我面红耳赤。她嘲笑我不会使用被动语态。“The party has been planned since the new year .”(这个聚会自新年起就已筹划了。)可是我仅仅用了“plan”,而没有用“has been planned”,诸如此类。“谁教了你们大学英文课?”她有点恼怒地问我。“四年大学加三年研究生,英文都学了些什么?”
我喜欢看她紧皱眉头的不满姿态。被她面批过一次英文翻译,我忽然感觉自己在语法问题上大有长进,许多从前模糊的知识点变得清晰。我忍不住地有了冲动,眼睛里看到的每一个句子都想用英文翻译一把。
教研室主任有一次在楼道里碰到我,他难得微笑着说:“艾晚,葛教授大概很赏识你。如果她留下你做办公室秘书,你觉得怎么样?”
我几乎吓出一身冷汗。喜欢老太太是一回事,做她的秘书又是另一回事。做秘书,意味着我从此要跟文字和会议打交道,我的七年专业课白学了,我指望着熬成副教授、教授的梦想也破灭了。不,我没有这个准备,这不是我想做的事。
幸亏教研室主任的一句提醒,使我没有在老太太跟前陷得更深。我适时而止,没有进一步卖力表现。否则的话,五年之后,我不可能得到去美国布法罗大学进修专业课的机会。
初夏。有一天我偶尔经过从前住过的大学宿舍,发现泡桐树又开花了,紫色的花朵层层簇簇,堆云叠雪,颜色看起来比从前更浓更艳。树龄跟花的颜色有关系吗?应该不会。可能是我有好几年没有注意到泡桐树的缘故吧。
女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夏装。跟我的大学时代相比,服装的变化似乎比时局和政治的变化来得更快。典雅的公主裙,夸张的泡泡裙,狂野的牛仔裙,妖娆的鱼尾裙,还有大摆裙,铅笔裙,一步裙,超短裙,蝙蝠裙……五花八门的裙装把这个面孔单调的工科院校打扮起来,校园里百花盛开蝴蝶翩翩,空气是热烘烘甜丝丝的,走路走得稍快一点,心里会荡漾,脸上泛出红潮,肌肉发酸,眼神恍惚,脚步不知不觉飘起来,喝多了米酒一样。阳光晒在皮肤上,不像盛夏有刺人的灼疼,但是时间久了也会发红,手摸上去微微地发烫,感觉像发着低烧,人不难受,反而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愉悦。
晚上八点多钟,我做完手头的一个催化剂的实验,从教学楼出来,拐到小卖部买了几个面包,拎着回家。在实验室闷了一天,身上满是化学药剂的酸味,衣服黏在身上,像是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发酵了,被那些化合、聚变、分裂之后变得面目全非的分子们浸泡得膨胀了,紧紧挤压着皮肤,使汗水无法排泄。我迫切希望回家冲个澡,换上干爽的睡裙,就着一袋榨菜片,一边啃面包,一边看看电视节目。或者读几页小说也不错,我刚从图书馆借来一套《川端康成文集》,那些优美讲究的文字需要靠在床头慢慢地读,就像含食话梅一样,先用唾液浸湿,把果肉泡开,再吮出咸咸甜甜的滋味,咽下去,获得满足。
单元门洞里黑漆漆的,大概楼道灯又坏了。在我们这儿,公共设施总是比私人物品容易损坏。楼道里的空气有点闷,有一股石灰和水泥受潮发霉的甜腥气。家家户户房门紧闭,隐约能听见电视剧里人物对白的声音,很激烈,还夹着不顾一切的哭闹。电视剧总喜欢夸张人物情绪,把喜怒哀乐的动静弄得很大,仿佛非如此不足以成“戏”。有趣的是那一天全楼道的人家不约而同收看了同一部电视剧,所以我几乎是一路追着哭声闹声上楼。
我家门口的楼梯扶手边倚着一个黑影,听见脚步声,黑影转身。“艾晚!”
我拍着胸口喘息:“艾早,你吓死我了。干吗不去学校找我?”
“刚刚对门老师上楼,说看到你在小卖部,我想你快回来了,找岔了反而不好。”
我打开门,艾早把门口的行李提进屋。是一个纸箱子。打开看,里面装着日本产的“夏普”微波炉。
“哪儿来的?”
“张根本让我带给你的。一个日本华侨回青阳,送了他这个东西。他说你用最合适。”
我抿嘴笑:“是他受贿的吧?”
艾早跟着笑:“你管他!”
她把微波炉从纸箱里搬出来,自作主张地替我安顿到冰箱上。炉子很沉,我上去搭了一把手,才放置妥当。这么沉的东西,不知道她是怎么从车站弄过来,又一个人搬到楼上的。艾早这个人实在是能吃苦。
我看了一遍说明书,然后拿了两个面包放进微波炉,试试怎么用。
“加热要几分钟?”我征求艾早的意见。
“两个馒头应该是两分钟,面包不知道。”
我把旋钮拧到两分钟。过不多会儿,叮地一声响,炉膛里灯光熄灭。开门取面包,烫得我差点儿扔出去。等热气散尽时,发现原本松软的面包已经僵缩成婴儿拳头大小的面团,里面干硬板结,用劲咬一口在嘴里嚼,像牛筋,无法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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