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艾晚你想想,当间谍哦!”艾早把裤子褪到腿根,坐在公共厕所里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亮得像两颗小小的太阳。
  大概因为我总是在张根本和李艳华的夹缝中生活的原因吧,我那时候已经变得很有城府,做事喜欢思前想后,不会轻易表态,更不会冲动、盲动。我告诉她说,当间谍肯定要求家庭成分好,这一条她就不够格。再就是,要有强有力的人推荐她,也就是俗话说的“走后门”,这也不行,艾忠义和李素清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有这样的“后门”关系吗?
  “他呢?他也不能做到吗?”艾早盯住我的脸,嘴巴嘟开着,鼻尖上闪着一个油光光的亮点。
  我明白她指的是谁。在我们家所有的孩子中,张根本惟独对她有一种降贵纡尊的屈从和迁就。可是她凭什么就认为他会在所有的事情上为她效劳?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她。
  艾早皱着眉头看了我好半天。她大概对我的缺乏激情和不予配合感到失望。
  但是艾早不是一个轻易就会被困难击退的人,相反,事情的某种艰巨性会刺激她的斗志,让她显露出平常少见的个性坚定的一面。那段时间,每次走在街上,艾早都是目光炯炯,捕捉着马路上走过去的每一个穿军装戴领章的人,尤其是那种中年的看上去像大学老师的人,她会猜测他们是不是仍然在青阳城里寻找目标,那所外国语学院还要不要再招收一些学生。她常常激动不已地跟着他们走上很久,梦游一样,身不由己一样。她好像忘了那年她才十二岁,连中学校门还没有跨进去。
  要学游泳,赵三虎现成的就是老师。胡妈家住在闸桥下不远,三虎从小在水边长大,会走路就会在水里扑腾。三虎拍着胸脯向艾早担保,一个星期就能把她教会。当然他也保证了同时教会我。
  三虎把他家里刚刚箍好的一只扁木盆顶在头上,带我们去城外的护城河。他很内行地跟我们说,闸桥下的河水太脏,水底下淤泥多,脚一踩下去,污泥翻出来,水又臭又浑。护城河比较好,水底下是砂土,怎么扑腾都没事。
  去到河边,我们才发现在这条河里扑腾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放暑假的孩子,有一些我们还认识。大家穿的都是家常的短裤,男孩子光裸着晒得油亮的上身,女孩子有一件花布做的背心。河中漂浮的救生用具也是各式各样,比较高级的是汽车轮胎,次一些的是晒干的大葫芦,然后还有木盆,木板。还有几个孩子把家里的门板卸下扛过来了,一块门板两边簇拥了十来颗黑黑的脑袋,很有气势。
  三虎的确游得很溜,他是自学成才,用的是“狗爬式”,入水之后始终抬着头,两只胳膊一个劲地扒拉着水,两只脚把水花打得飞溅,动静很大,气势逼人。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情,就是他能够游到对岸,再转个身子返回,脚踩着河底站起来时,头发还是干的。
  三虎带过来的木盆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和艾早把鞋子脱在岸上,一人抓着木盆的一边试探下水。三虎在木盆的前方,身子倒退着往前游动,一边扯着木盆往前。木盆渐漂渐远,慢慢地离开河岸,往河心逼近。河边的浅水被太阳暴晒一天,微微发烫,却是烫得恰到好处,氤氲地包裹住我们的身体,有点痒,皮肤像茶叶被泡开一样舒展。先是短裤浸饱了水,漂起来了,然后花布小衫也漂上水面,木盆两边蓦然开出的花儿一样。河水由温热而微凉,到脚底感觉到冷的时候,脚尖忽然就一滑,再也踩不到实处。心里刚觉一慌,一声“救命”差点儿要冲出嘴巴,身子却神奇地腾空而起,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水流从我们的脖子、肩、胸口和肚皮下面哗哗地冲刷过去,酥痒得让我们一个劲地要叫。花布的衣衫和短裤被水流牵扯得左右摇荡,带动着我们的身体忽上忽下。三虎的脑袋冒在水面上,龇开牙,对我们嘻嘻地笑。他的眼睛被河水渍得发红,鼻尖被太阳晒脱了皮,一块白,一块黑,像花狸猫的脸。夕阳照着他脸上的水珠,金光灿灿,一颗一颗黏在他脸上的金豆子似的。
  聪明的艾早干什么都聪明,她只花了不到三天时间就推开木盆,一个人独自在水中扑腾。她仿照三虎的姿态,在水中高昂起脑袋,注意不把头发弄湿,不需要捏着鼻子换气,以为这就是游泳的最高境界。她学会脱手之后,木盆成了我一个人的玩具。我常常把屁股坐在木盆里,腿脚和胳膊浸在水中,让三虎推着我,陀螺一样地在河心打转。我的手脚搅出的浪花遮蔽了天空和太阳,然后又呼啦啦雨点样地撒在我脸上,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还有时候我会将木盆反扣,让自己像乌龟一样爬在上面,下巴抵住木盆的边,手掌张开,慢慢地往前划。
  有一天傍晚,我们如往常一样在水里嬉戏时,眼尖的三虎一抬头,恰好看见张根本推着一辆自行车走在护城河大桥上。他之所以把车子推在手里,没有骑,可能就是看见河里这些冒来冒去的脑袋,觉得好玩,是个乐趣,他要慢慢地走一走,延长这个快乐。
  三虎在水里跳起来,先喊了艾早,又喊了我,我们三个人一齐扬手,在水中冲着他大叫。“嗨!”我们说,“嗨嗨!”我们把手掌窝起来套在嘴巴上,然后又把手臂张开乱挥乱舞,把自己弄得有点疯癫。
  张根本架起自行车,打个眼罩,终于看见了泡在水里的我们三个。他一只手搭在桥栏上,肩膀一耸一耸,嗬嗬地笑着,也很开心的样子。
  艾早游到桥下面,站起身,扬脸招呼他:“跳下来吧!你敢不敢跳啊?”
  张根本低着头逗她:“我要是跳下水,你要负责救我。”
  艾早笑嘻嘻地:“救你就救你。”
  艾早话才说完,张根本已经甩掉了短袖上衣和脚上的皮凉鞋,胳膊张开,像只巨大的鸟儿一样,从桥上飞身扑下。他入水的时候,脑袋把水面顶出一个窟窿,尔后整个身子噗地沉入水中,就像一只秤砣一样,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我们三个呆呆在站在水边,好半天不知所措。我们都没有料到张根本真会脱了衣服下水,更没有料到他下水之后会立刻沉没下去,中间甚至都没有一个过渡的时间,或说是过程。
  还好,在我们三个人傻愣不动的时候,河水的远处咕地冒出一个极大的水花,接着张根本的脑袋冒了出来。在他的小半个身子钻出水面的同时,他开始了令我们眼花缭乱的游泳表演。他先是蛙泳,再是自由泳,尔后蝶泳,最后干脆像一只人皮筏子一样仰浮在水面之上,斜了眼睛,得意地看着我们。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已经在我们面前来回往返了几趟,在所有游泳的孩子中间激起了巨大的惊喜和兴奋。他的箭一样的游泳速度,他的标准到完美的姿态,他的山一样压过来的气势和浪一样飞起来的神采,让我们一个个地都成了水中木偶,站着的,蹲着的,在岸边坐着的,在水中浮着的,在门板上趴着的,全都不说话,不出气,不知道如何表示出心里的赞叹。
  张根本游完几个来回,站起来上岸。他背对着我们,扯开西装短裤的裤管,让兜在里面的水哗哗地流出来。然后他先脱了汗背心,绞干,穿上,再脱下西装短裤,同样地绞干,穿上。天气炎热,绞干的这两件衣服上了身,不出十分钟就能干燥如常,他回去时走在路上不会太过难堪。
  他走前没忘了回头叮嘱我:“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满河的孩子们这才醒过神,呼啦啦地围过来,打听这人是谁。
  艾早很得意地仰起脸:“是我姨父。”又补充:“他不是一般人,当过侦察兵的。”
  答案这就出来了:当过侦察兵!难怪有这一身好本事。
  艾早半个身子泡在河水中,哗地对三虎转过身:“三虎,我现在知道了,我们以前的游泳方法是错的,头不该仰着,要闷下去,闷下去速度才能快。”
  第二天大人们一上班,艾早开始折腾自己。她把一张长条凳扛到天井里,趴上去,回忆着张根本的各种游泳姿势,手舞足蹈地模仿他,还要求我作点评,到底像不像。条凳又窄又硬,她做完一套姿势站起来的时候,肩窝和腿根处都留下了笔直的两条红印。有一次她趴在凳子上划着手臂自由泳时,重心没弄好,一骨碌地滚下地,捎带着把条凳也带翻,重重地砸在她胸口,疼得她光张嘴不出气,把我吓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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