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
他掰下一根折断的树枝当棍子,借助它的支撑,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积雪下面全都是倒塌的树木和绊脚的荆棘,每踏出一步,都有可能落入一个小小的陷坑,鹿皮靴子卡在雪下的树叉中,转前转后好不容易才能拔出来,皮帽子里已经热腾腾蓄满了汗。体力消耗太大了,如果不是经常想到鲍勃家院子里的那两块石锚,他没有勇气穿过这片原始状态的森林。
然而他还是不幸地陷入了绝境:当他举目眺望一头在雪地奔跑的银色的北极狐时,他的一条腿忽然踏空,陷进一个大树倾倒后留下的雪洞。他的整个身体跟着倒过去,不由自主地下陷,温柔而舒适地坠落。他越是挣扎,坠落的速度越快,像是雪洞里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他不由分说地往下扯,一定要把他拉进洞中同归于尽。他感觉积雪没过了他的腰际,又迅速没过他的双肩。他趁着还能呼吸,张开嘴,嘶声高喊:“救命!救命!”他的声音惊动了四面树上的积雪,雪团争先恐后地啪啪坠落,打得他张不开眼睛。松鼠们不知所措地四处逃窜,雪粉飞扬起来,周围的世界暗无天日。
当陈清风在绝望地坠落、沉没、陷入灭顶之灾时,他脑子里最后想到的一个人是谁呢?几年后,当他在布法罗大学我租住的宿舍里把这件事讲给我听时,我很想就这个问题问一问他。可我的话几次涌到嘴边,最终又咽回肚里。他想起谁,那是他的权利,我不应该逼他回答。回答的话也未必是真。不管他想到了谁,他最后拥在怀中的那个人是我,这就够了。肌肤相亲是爱的终极状态,跟精神的渴求也许一致,也许不一致。我希望是一致的,万一不是,我也该满足。
陈清风大难不死,是因为他的呼叫声引来了不远处的另一个旅行者——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拍摄阿拉斯加麝牛照片的亚当斯先生。亚当斯常年在野外行走,生存经验异常丰富,他奔过来喝令陈清风别动,然后把一根树棍伸过去,让陈清风双手抓紧,拼出全力把这个脸憋成紫色的中国人拉出雪坑。
亚当斯把瘫软无力的陈清风半拖半拉地弄到附近一个私人农场,灌下一茶缸热腾腾的牛奶,又让他睡足一觉,确信无事后,才留下一张名片,重新进入森林。
陈清风惊奇地发现这个小农场以饲养麝牛为主业,场主是一对叫乔治的中年夫妇。麝牛的外形有点像西藏牦牛,但是牦牛角弯曲向上,麝牛角却像耳朵一样地耷拉下来,只在末端抬起,跟地面平行。据说这是一种史前动物,大概在第四纪冰川结束时,从亚洲和欧洲迁移到美洲。最早的美洲人,很可能就是追着这些牛群来到这片大陆的。现在麝牛在欧亚已经绝迹,残留在阿拉斯加的这部分,因为人类大量捕杀,正在日益稀少。乔治夫妇所做的完全是公益事业:人工繁殖麝牛,待小牛长大后,以低廉的价格卖出去给别的农户饲养,目的仅仅是维护阿拉斯加的麝牛种群数量。
乔治先生身材高大,灰白色头发,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左边脸上缺了一只耳朵,是几年前在一场暴风雪中活生生冻掉的。乔治太太面相和善,脸颊终日通红,是紫外线灼伤和野外冻伤留下的印记。夫妇俩终日乐哈哈面带微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发达社会里的最原始的生活,毫无怨言地为生态环境奉献精力财力。
陈清风被这一对纯朴夫妇的高尚行为深深打动,他留了下来,在农场度过了一个冬天,不收分文地帮乔治夫妇照顾那些怀孕的母牛。来年开春,他伺候的母牛接二连三生下了小牛之后,他把那些牛犊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又等着亚当斯来帮他拍下好些照片存念,这才恋恋不舍地告别农场,搭便车返回安卡雷奇。
一九九二年秋天,我在南京大校场机场接到了艾早。
艾早在海南生病了,病得很重,每隔两天就要发高烧一天,体温超过四十度,像是疟疾,又不很典型。用了治疟疾的最好的药,却无缓解。西医猜测说,怕是海南疟疾的亚变种,一时间还摸不着治愈渠道。又看中医,中医说是湿热蕴聚,疫毒炽盛,什么什么的,开了方子,煎药吃下去,依旧见不到疗效。艾早黄皮寡瘦,下楼梯腿都打抖,高烧一起来,人像是架在蒸笼上,周身通红,谵妄胡话,辗转不安,有一次在昏迷中还莫名其妙地喊出“艾多”。艾多死去快二十年了,家里人很少再提起他,艾早忽然喊他的名字,使张根本心惊肉跳,汗毛凛凛。他不敢再耽搁,买了两张飞机票,趁艾早不发烧的时候,把她送回南京。张根本说,海南那地方,医生是半吊子水平,折腾多时连个病因都查不出,回家乡住院他才能放心。
可是张根本把艾早扶出出站口,交待给了我,转身又上到候机厅,搭原班飞机回去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我身边瘦弱得风吹就要倒的艾早,切齿大骂:“还有没有人性啊?就这样拍拍屁股走路,不怕飞机掉下来摔死?”
艾早虚弱地倚住我,竭力帮着张根本说话:“艾晚,你不做生意你不懂,公司里的事情一天都离不开人,我们有个项目正做到关键上,一眼盯不住,别的人就把项目抢走了,之前的几个月就白忙活了。”
我依旧忿忿不平:“老婆重要还是钱重要啊?”
艾早露出一个惨淡的笑:“都重要。要不是为挣钱,跑到海南干什么呢?”
幸好那时候南京已经有了出租车,我可以一个人从从容容地把艾早带回家。
张根本在艾早的包里放了两万块钱,准备让她住院治病用。但是奇怪的事情是,艾早住到我家里,当晚就食欲大开,就着扬州酱菜喝了一碗白米粥。第二天她没有发烧,要求我去买巷子里的虾皮小馄饨给她当午饭。晚上的胃口更好,自己走出门,在“刘长兴面馆”里吃了一客小笼汤包,还要了个餐盒,给我带回一客。
“我怎么回事啊?”她惊奇地说,“我到了南京,怎么觉得样样东西都好吃呢?明天我还想吃鸭血粉丝汤和牛肉锅贴。我馋死了,几百年没吃过好东西一样。”
我取出体温计,强迫塞进她的嘴巴。几分钟后取出来,三十六度八。
“真是见鬼。你不会是因为想回南京,变出招儿哄弄张根本的吧?”
她哈哈大笑:“有可能。水土这玩意儿就是怪,我一喝上长江里的水,上下都通了气一样,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张根本来电话,问艾早有没有住院。艾早抢过电话,把自己的情况略带夸张地描述一遍。张根本也觉得奇怪,他说,这可能是个提醒,他们要考虑接下去往哪儿发展,海南那地方看起来不适合他们呆下去。他问艾早:深圳怎么样?要是做完这一单项目,把公司移到深圳,你愿意吗?艾早鼻子嗯了一声,说,再看吧。
艾早在南京住了一个星期,眼见得脸颊上有了肉,皮肤绷起来,白亮亮地闪着光,眼睛里也不像刚来那么干涩,汪出两潭盈盈的水。她自己对着镜子看,乐滋滋地说:“我都以为自己是老太婆了,现在看起来还算不错,是不是?打扮打扮走出去,还能骗到一两个小伙子吧?”
我逗她:“离婚吧,我帮你介绍我们学校的研究生。”
她拖着声音:“晚啦,你这个媒婆早干吗去了?”
身体养好了,她就闲不住,一个人在家里折腾我的家具,全部拖出来,按她的标准重新摆布,还登高爬下,洗窗帘,洗被子,洗沙发套,弄得自己蓬头散发像个钟点工。
我下班回家时,她迎着我,手从背后伸出来,摊开,掌心里是一把生锈的简易剃须刀。她的指尖也染了斑斑锈迹,血褐色,像是被刀片不小心割开了口子。
“交待吧,给谁买的?”她笑嘻嘻地追问我。
我猛然一愣,刹那间心脏都要停跳了。剃须刀是那年陈清风留下来的东西,我从商店里亲手买来,看着他用它刮了胡子。四天,他一共用了它四次。
“哪儿来的?”我屏住呼吸,盯着她的眼睛。
“卫生间找到的呀!瞧你吓的,脸白成这样。你要是有个男朋友,我只会为你高兴。”她把剃须刀举在手里,左看右看,很好奇,“艾晚,你的男朋友什么样?”
“不是……”我撒谎,“是爸妈在这儿住的时候留下来的。”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2] [73] [74] [75] [76] [77]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