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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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他最后按了按我的手:“艾晚,你要记住,我们是在拯救良心,不是主动犯罪。”
他这句话说得非常及时,我立刻觉得心里安静了很多。
下午两点钟,我穿着提前准备好的一身黑色的套装,拎一只深褐色的皮质公文包,拿着有效的会见单和律师证,顺利进入看守所。
为什么要选择黑色套装?是不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法律就是装在黑色套子里的东西?
门口的警卫没有过分核查我的证件。也许是我手上的律师证做得太好,也许是我这个人看上去板板正正,不像一个鸡鸣狗盗之徒,他把证件交还给我的时候,甚至还客气地点一点头,说:“第一次来?以前没见过你。”
我点头,回答他:“第一次来。我刚加入这家事务所。”
我发现,人只要存心撒谎,就能够强迫自己镇静自如。我不断默念李东的那句话:我们是在拯救良心,不是主动犯罪。我想,我既然不是犯罪,干吗要惊慌?没有理由惊慌。
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有一台测谎仪,能否测出我的异常呢?
走出五六米远,警卫忽然在后面叫我:“嗨!”
我一下子站立不动。我的两条腿下意识地要往前逃窜,躲过他的目光,可我的脑子下了死命令:不准走,原地后转,保持微笑!
我慢慢地回身,展颜微笑。
他用一只手握住枪,另一只手指指我脚下:“鞋底沾了东西。”
我抬脚看,脚底下踩了一块口香糖的胶,怪不得走路答答地响。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把胶块剥下来,包在纸中,扔到旁边的垃圾箱,然后郑重其事地谢了他。
这样的表演已经超过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再往前走时,浑身的汗水哗地一下子流下来,胸前背后有无数条小河在淌,额前头发也湿了一片。
如果等待着我的不是艾早,是另外的什么人,不这样让我牵心挂肚的人,我恐怕自己会瘫痪在门口,不打自招地供认自己是冒名顶替。
终于,两个女人出现在围墙边的路上,一个是胖胖的穿制服的女管教,还有一个是艾早。艾早走路时一直低着头,像是躲避直射到她脸上的阳光一样,脸微微地侧向一旁。她的头发剪到齐耳,从中间分开,因为低头和侧脸的缘故,发丝松散地披垂下来,因此我只能看见碎发下面一个很小的三角区域:鼻子,嘴巴,尖削的下巴。她没有戴手铐,一只胳膊被管教紧紧抓在手中,身上套着的黄色马甲鲜亮异常,胸口那几个看守所的号码却是刺眼的白色,触目惊心。
她绝对没有想到将要见面的这个名叫“韦冬华”的律师是谁。她也没有丝毫兴趣去顾盼一下路边盛开的美人蕉,尽管她小时候看到美人蕉的花朵就要踮脚采摘,采下来叼在唇上,吮吸花蜜。她慢吞吞走路的步态,她垂下去的头颅和略显僵硬的胳膊,透露着她对这个会见的不情愿,无奈,甚至是反感。
“艾早,请不要开口,先听我说。我叫韦冬华,光华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律师,合伙人。你的妹妹艾晚委托我对你的案子全程负责。我知道她之前委托过另外一个律师,纪宏林,没关系,我和他的工作可以交叉进行,我们会相互合作而不会干扰。我希望在律师询问的时间段里,你能够跟我坦诚相见,说出你的秘密。艾早你听明白了吗?请务必要把一切都告诉我!”
这一段话,中午休息时我已经躺在床上默念多遍,所以我说得顺畅,流利,干练,一气呵成,像是在无数次这样的场合里,对无数辩护对象所说的一套开场白。
然后,我打开公文包,在监控摄像头的无声注视下,把我自己签给“韦冬华”的律师委托书取出来,展开,让她仔细过目。
艾早很镇静。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她立刻明白了我的疯狂。她一言不发地听我介绍“自己”,然后很配合地伸长脖子,审视那张委托书。她把头低下来的时候,我看到有几丝银白在她的发间闪烁,还看到她顶部的发丛稀疏了很多,露出薄薄的青白色头皮。
“我妹妹不该花这个钱。”艾早看过委托书后,抬起头,盯住我的眼睛,“我会判死刑,明白吗,韦律师?因为我杀了张根本。”
她望着我的眼神里有一种坚定:肯定了自己所做的事,并且为此欣慰,就是这样。
“你没有说实话。你和张根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杀人动机并不成立。”
“你这样想不对,律师应该客观。”她语气略带嘲讽,说完还轻轻一笑。
“我读过你的全部案卷,了解一切。”
“得了,案卷只是皮毛,什么都代表不了。”
“艾早,求求你,告诉我真话!”我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皮肤粘滑而且冰凉,指尖上染着黄色和黑色的颜料,还有一股纸浆的气味,我猜她从监舍出来之前正干着折纸盒之类的活儿。
她飞快地瞥我一眼,大概想提醒我,我的表现已经偏离角色。然后她嘴角一弯,用劲抽回手,并且为防万一,把两只手垂到桌子下面。“韦律师,”她故意咬字分明,“难得你这样悲悯仁慈,可你为我做不了什么,口供、尸检、盛放药物的茶杯……一切明明白白。是我亲手做了这件事,到今天我丝毫不觉得后悔。”
“那是氰化物,你不可能随便弄到……”
她探过身,凑近我的眼睛:“他弄到了,他告诉我放在哪儿,我们是合谋,这不行吗?”
我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他已经死了,我准备领受死刑。非常公平。韦律师,这就是我们彼此希望的结局。”
“艾早!”我的眼睛里已经噙满泪水,“你知道这对你妹妹意味着什么吗?你们之间一直彼此亲爱,像树上的两片叶子,欧里和楚珐,只要一片维持不坠,就决不能撒开另一片的手。你记得这个故事吗?”
她眼神温柔起来,嘴角慢慢地浮起一丝笑意。“陈清风?”她轻声说。
“陈清风希望你们如此。欧里和楚珐要彼此拯救。”
艾早的脸上现出哀伤:“算了,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拯救谁,那都是文学家的虚构。”她忽然问出一句话:“艾飞不知道这件事吧?”
“不,”我回答,“他妈妈还没有告诉他。”
“永远都不要告诉他。”她说完这句话后,脸上露出柔情的笑,“他的耳朵长得真像陈清风,又大又薄。”她慢慢地回味,“不完全是招风耳,可是姿态又是向外飞出去的,非常的迫不及待,风吹草动都能够惊跳起来……”
我僵硬地坐着,觉得自己手脚冰凉,身体在缓慢地沉入深渊,就像我们八岁那年,站在青阳的闸桥上往河中吐甜芦渣,惊奇地看着那些碎屑被水流裹卷而去,感觉自己也跟随着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你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她点头。
“艾早……”
“非常好啊,是真的。我和艾晚本来就是一个人,谁得到幸福都是一样的好。韦律师,请你转告我的妹妹,我不会责怪她,我只是有一点点……”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有一点点的嫉妒。很小的一点,比一块琥珀大不了多少。毕竟……毕竟……”
她还是激动了,泪水在她眼睛里打着转,她紧抿住嘴,憋住气,扭过头去不看我,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失态。
“还请你转告我妹妹,我在香港的银行里为孩子办了一份保险,三百万港币。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保单在我卧室的保险柜里,保险柜号码我妹妹知道。我死了之后,她可以凭保单去香港领取全部赔付。”
我不顾一切地站起来:“你愚蠢!”我痛彻心肺地叫道,“艾早你怎么这么愚蠢啊!你因杀人被判死刑,这是骗保!艾飞得不到那笔钱的。如果你是为此而死,你就是做了一件最蠢的事情!”
“真的吗?”她很震惊的样子,“不会吧?我知道自杀是骗保,可我是被杀……”
“你是因为杀人而被杀!是死刑犯!你死后还要被剥夺所有的权利!”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知道会见室有监控摄像头正对着我,可我已经顾不得了,悲哀和震惊彻底地把我击倒,我干脆放任自己,捂住面孔,哭得涕泪横流。
艾早面色灰白,死人一样地沉默着,大概是我的这句话令她如雷轰顶。在她决定成为张根本的合谋者的时候,她的思想肯定已经钻进一条狭长仄逼的胡同之中,无法左顾右盼,无人可以咨询垂问,她按照自己设计好的方向,一门心思地前行,以为自己会摸到某一扇门壁,打开来就有她想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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