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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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一直到十九世纪,出生于奥地利的遗传学奠基人孟德尔在他的实验室里通过对豌豆的研究,得到了对于遗传基因的初步认识。23对染色体以密码形式书写的信息,决定了个体的全部生命特征,同时也调节着生命运作的全部过程。
蒙田的父亲把肾结石的信息遗传给了儿子,使蒙田终身遭受腰腹剧痛之苦。
周末艾飞从寄宿学校回来,问了我一个问题:“南非的首都为什么是比勒陀利亚?我一直以为是约翰内斯堡。”
这段日子中国领导人出访南非,他一定从电视里看到了新闻。
我回答:“南非首都分别设在三个城市,没有一个是约翰内斯堡。”
“哪三个城市?”他把筷子头咬在嘴巴里。
“艾飞,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筷子不能衔在嘴巴里,容易捅穿喉咙。”
他把筷子拔出来。“哪三个城市啊?”
“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立法首都开普敦。司法首都布隆方丹。”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不认为这个问题是我能够从容答出的。然后他离开饭桌,奔向他自己的书架,去查阅世界地图册。
艾飞不知道,当我跟他同一天看到了南非总统姆贝基在首都欢迎中国领导人的新闻时,我跟他有了同样的疑问。当晚我就上网查阅南非资料。我确信艾飞回家会问我有关问题。
热爱那些陌生的土地和国度,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充满好奇,这是艾飞从陈清风身上得到的遗传信息。父子两个对地图、地理、地质,对于行走和探险,一样的乐此不疲。
陈清风的另外两个子女没有得到,他只把密码给了艾飞。在他将近五十岁的那年,在北美尼亚加拉瀑布附近的一间旅馆,在巨大的、轰炸机一样的水流声中,他把这个密码植入我的身体,送给了他的儿子。
我曾经在电邮里对陈清风通报了艾飞的这一喜好,那时候艾飞八岁,上二年级。“他已经玩坏了两个地球仪。”我写道,“从前你不知道瓦努阿图、基里巴斯、西萨摩亚这些太平洋岛国的首都,他知道。毕竟这已经是因特网的时代,查阅资料非常方便。”
电邮发出去半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个用航空快件发过来的纸箱,打开一看,是一台制造非常精美、看上去也比较牢固的地球仪。艾飞尖叫一声扑上去抱住,随即发现了问题:“妈妈,地球仪上的标识是英文。”
我摸摸他的圆溜溜的脑袋:“你如果记住了这些英文的国名,到你长大了游历世界时,不会在机场的航班屏幕下迷失。”
他点头,老气横秋地:“那倒是。”
然后他又问我:“那个喜欢我的加拿大的伯伯,他是用这个方法鼓励我学英文吗?”
“大概是吧。”
“我知道加拿大的国徽是什么样子:一头狮子举着一片红枫叶。枫树是加拿大的国树吧?那么中国的国树是什么?”
我回答不出来。中国有“国树”这个说法吗?
儿子越长越大,在他的很多问题面前我感到力不从心。我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胡乱地应付他几句,他能够判断出来我的回答中含了多少水分,他会尖锐地指出:“妈妈你并不确信。”或者将信将疑地:“算了,还是我自己上网查一查吧。”
对于一个成长中的男孩,父亲的教导非常必要。
星期五,快要下班的时候,我在实验室里指导几个学生做他们的作业,来了两个穿夹克的外地男人。我之所以判断他们是外地人,因为他们都长了差不多的厚嘴唇,凹眼睛,突出的眉骨,和轮廓坚硬的下巴。他们的身上还散发出坐火车旅行的气味:烟、方便面、头发和衣领里的油腻、车厢里金属和塑料制品的陈垢……
敲门之后看到我的一瞬间,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转头,对视一眼,眼神里下意识地迸出一种惊惶,一种很特别的不安。这样的眼神也使我判断出来:事情跟艾早有关。
我转身对几个学生:“今天就到这儿吧。”
学生们知道老师有事,一声不响地收拾起书本纸笔,鱼贯出门,留下一桌子的烧杯试管,还有试管里没有用完的五颜六色的粉末。
两人之中顶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惊叹:“你和你的姐姐太像了!我简直……”
我打断他的话:“我们是双胞胎。”
他“哦”了一声。
另外一个,皮肤上留着很多紫红色青春痘的疤痕,眉眼却嫩生生的像个孩子,从胸袋里掏出警官证和一封介绍信:“艾晚女士,我们有一些关于艾早犯罪物证的问题需要调查,请你配合。”
我沉下脸:“没什么可说的。我相信我姐姐不会犯罪。”
他孩子气地龇牙一笑:“所以我们需要调查确证。”
他们用不着我的招待,自己拉了两个鲜黄色的塑料椅子坐下来,那个顶发稀疏的,还自己到饮水机前接一纸杯的凉水,咕咚咕咚一顿牛饮。“你喝吗?”他握着空纸杯,问他的同事。脸上有痘痕的摇一摇头。“那好,”顶发稀疏的说,“我们开始。”
于是,他们像是主人,我成了客人,我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戒备而拘谨地坐着。主客之间开始了艰难的对话。
“先问一句,你们这个化工实验室里的物品,有没有严格的保管措施?”
“你指什么?”
“某些化学药品,比如一种碳与氮的化合物,分子式叫做CN2的。”
“氰化物?”我吃惊地扬起眉毛。
两个人对视一下,仿佛抓到了什么,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兴奋。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很遗憾,我这里的所有实验都跟毒药无关。”
脸上长痘疤的那个站起来:“我可以看一看你这儿的东西吗?”
“请便。”
他走到靠墙的化学物品柜前,弯腰,凑近玻璃门,仔细地看那些瓶瓶罐罐,还拍照。
顶发稀疏的留在座椅上,继续发问:“你的继父……”
“是养父。”我纠正他。
他自嘲地笑起来:“对,是养父。你们这一家子的关系够复杂的。你的养父张根本,知道他死后胃里残留的毒药是什么吗?”
我点头:“你们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他玩弄着手里的数码录音笔。笔的造型很时尚,黑色,嵌着一些哑光的不锈钢部件,“索尼”牌。我注意到他从开始谈话就打开了机器。如今警察的装备都这么先进了吗?
“一剑封喉,够狠的。”他觑起眼睛看我。
“那不是艾早干的。”
“她已经自首了,有供词在案。”
“肯定不是她干的。”
“那你提出不是的理由。”
“艾早怎么能弄到氰化物?她如果想要杀人,安眠药、过量毒品、大剂量的降压药……这些更符合常理。”
“你说的那些药品,自杀者使用得更多。如果杀人,容易发现。而且弄得不好会引起呕吐,功亏一篑。”他嘴角泛出笑,有点得意。
我觉得脊梁发冷,手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如同猝然间走进零下三十度的冰库。
脸上有痘痕的那个一无所获地回转来,对顶发稀疏的耸了耸肩,失望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次模压成型的简便塑料椅被他压得晃了几晃。
我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艾早和张根本之间没有怨仇,他们从前是夫妻,离婚之后是合伙人,在生意场上他们珠联璧合。”
顶发稀疏的把右手插进发丛,用劲噜了一把,手指凑近鼻尖,闻了闻气味。大概他也不能容忍自己身上的肮脏。“艾晚女士,你知道的只是他们平常表现出来的一面,至于背后不为人知的一面,恐怕还要等待我们的解密。”
“过于自负有时候会导致愚蠢。”我忍不住打击了他一下。
“那你等着,我们会有办法结案。”
“我要求见一见艾早。”
“绝对不行。”
“我想要知道真相!”
“我说过了,绝对不行!”
“我一定要见!”
我们剑拔弩张地看着。过了几分钟,大概是我眼里的悲伤和绝望压倒了他,他一声不响地移开眼睛。
晚饭前,我给贾铭打了个电话,问他还来不来,他说不能来了,公司里出了点事,一个橱柜设计师跳槽到别家,把他们的出样图纸都带走了。“现在这些年轻人,怎么都成了喂不熟的狼呢?我给他的年薪不低啊!当年他大学毕业无处可去,是我收留了他啊!”贾铭在电话里对我感叹。我问他要不要紧,需不需要报案,“报什么案?”他反问我。“盗窃啊!”我说,“他窃取了你的商业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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