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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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深秋了,起风了,落叶拍打着满院的花圈,发出沙沙的声响,又像它们之间的窃窃私语。议论什么呢?不寻常的死亡和不寻常的葬礼?又一阵风吹过来,一架花圈连晃几晃,终于向后仰倒,连带着倒下了一排,院子里黄的花白的花狼藉一片。李艳华抱回家才半年的一只小京巴狗,围着倒下的花圈跳来跳去,汪汪直叫。艾早和我跑出去把那些花圈重新扶起来,一个挨一个地排好。京巴狗拼命地朝我们摇着尾巴,感谢我们做了这件好事。它眼睛水汪汪的,黑色的鼻尖上凝着水滴,喉咙里呜呜咽咽,像是在哭。艾早说:“瞧,它什么都知道。”她蹲下去摸摸它,叹口气,“它知道以后没有人疼爱它了,伤心成这个样。可怜的东西。”
晚上,张根本在“天香楼”摆了几桌豆腐饭,应酬那些吊唁的亲友。他问我去不去,我摇头。他没有勉强我。
艾家的人都没有去吃这顿饭。这样说起来,李艳华娘家的人明显对张根本有看法。不过也可以作另外的理解:娘家人伤心过度,食不下咽,索性不出场,免得大伙儿跟着吃不下饭。我估计张根本在席面上一定是这么解释。
我们一家人回到了小偏院。几个人的眼睛都肿着,什么胃口都没有。李素清简单地熬了一锅山芋稀饭,艾忠义出门买了半淘米箩的酒酿饼,艾早捞出两颗自家腌的咸菜,切碎,在油锅里炒一炒,加味精,再撒上青蒜,端上桌子。可是她又另外给艾好煎了四个鸡蛋。家里每顿饭都要给艾好加菜,不然他会因为营养不够而虚脱,冷汗涔涔,甚至干脆晕倒。我不明白一个人成天什么事情不干,身体还如此地需要营养。吃下去的这些东西是用于脑细胞的裂变和生长吗?可是生长出来又干什么用呢?为了死亡而生长?真是个怪圈。
一家人围着桌子喝粥,嚼咸菜,沉默无言。只有艾好埋着头,津津有味地咬开煎鸡蛋,不觉得气氛异样。煎得半熟的蛋黄流出来,他来不及吮吸,肥厚的唇上沾得到处都是,有两滴还挂在下巴上,看着难免叫人想起别的什么恶心的东西。我赶快转开脸。
李素清一直端着粥碗发愣,此刻抬头看我:“艾晚,这事我心里一直存疑。”
“什么?”我愣愣地看她,刚夹到筷头上的咸菜掉回到碗里。
“艳华不是自己摔死的,是张根本推她的。”李素清隔着饭桌,把半个身体俯向我,“我这个可怜的妹妹,她死得太蹊跷了!就跌一个跟头?一个跟头跌出了脑溢血?才四十多岁的人啊。这理由你信吗?”
我顿时心跳如鼓,抓筷子的那只手都有点哆嗦。如果真如她所说,那么李艳华不是暴亡,而是被谋杀,杀人者是公安局长?是她同床共枕的丈夫?
“什么同床共枕?他们之间早就是同床异梦!”
李素清目光灼灼,坚定而严肃地看着我,一定要我相信: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出此断言。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近乎凝固。只有艾好,还在一心一意享受他的煎鸡蛋,对食品之外的话题毫不在意。
艾忠义咳嗽一声,比较理性地制止李素清:“这事没有证据,不能瞎说。传到张根本耳朵里,他上法庭告你都有理由。”
李素清厉声地:“让他告去!他敢?仗势欺人这么多年,艾家和李家被他欺负得还不够惨?房子房子弄过去了,女儿女儿弄过去了,他什么时候把我当姐,把你当姐夫啊?我们就是他丢点骨头养着的两条狗!我们事事处处都要看他的眼色,受他的恩赐!这日子我够了。我告诉你,现在不是文革时代了,我们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忍气吞声。”她干脆推开碗,站起身宣布:“艾晚,听我说,从今天起,你住回家!你的名字还叫艾晚,不叫张小晚。我妹妹死了,我有权利把女儿要回来。他一个单身男人把这么大的养女放在身边是不合适的!”
艾忠义抬了头,无比惊愕地看她:“这事怕不好开口吧?张根本毕竟养了艾晚二十多年……”
李素清冷笑一声:“他养一百年也是白养,我不相信艾晚会认他不认我。艾晚你愿意回到这个家吗?”
艾忠义阻止我立刻表态:“艾晚刚回来,心里不好受,你今天不该提这事。”
“我自己的女儿,我为什么不能想说就说?你是不是存心要帮那个张根本?我们忍让了他这么多年,到今天还要再忍?”
艾忠义无可奈何地用眼睛看艾早,期望她站出来说句话。
艾早于是不紧不慢说了一句:“妈,你怀疑小姨死得不正常,是建立在你的猜测上。可是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小姨一直有病,血压高……”
李素清愤怒而迷惘地看着大家:“你们都怎么啦?难道我提议艾晚回家不对吗?”
命运的发展总是有很多种变数,会有一些时候,我们拼命逃避的恐惧倾袭而来,或者我们熟悉的事情突然变得陌生,这个时候我们该何去何从呢?我们该做出怎么样的选择才能不伤害彼此呢?
我妈妈逼着我跟张根本断绝关系,是因为她这辈子低头隐忍的时间太长,一旦有了爆发的机会,她就显得不顾一切。
其实这件事情应该是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张根本还在壮年,他一定会再婚,再婚之后,新妻子不可能容许我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所以我跟张根本之间很自然地就不会再有什么联系。用不着我开口。用不着我们家里的任何人开口。
既然如此,两家之间何必摆出剑拔弩张的样子呢?何必授人以话柄,让人家联想到“忘恩负义”这个不美好的词呢?
我妈妈到底是老师,不是不明事理胡搅蛮缠的人,她一旦想通了,平静下来了,就承认自己是太过冲动,不应该胡思乱想。
“凭良心说,张根本对艾晚不坏。他对我们家的几个孩子都不坏。”我妈妈终于说了一句比较客观的话。
“但愿他娶回艾家酱园的女人还过得去。”艾忠义在旁边补充。
这样一来,晚上我还是应该回到艾家酱园,那儿有我独自长大的房间,有我睡惯的床。再说,李艳华的肉身刚走,灵魂兴许还在艾家酱园里飘着,我得过去陪陪她。
然而我妈妈还是不能放心,她要求艾早陪着我过去。“防人之心不可无。张根本是个什么东西,我比谁都清楚。”
我们就着厨房里炉子上的热水,洗了手脸,洗了脚,这才趿拉着鞋,披上外衣,出门往艾家酱园。
风已经停了,院子里漆黑一片,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浅色花圈在夜色中微微发光,像浮悬在院子上空的一个个圆环,看去有点诡异。小京巴听到脚步声,从屋里绒球似的滚出来,绕着我们的腿,呜呜地表示兴奋。艾早把特意带给它的一个酒酿饼扔过去,小狗立刻追着食物,嘴巴里响起欢快的吞嚼声。
“看,我要是不记得喂,它准得饿死。”艾早叹口气。
我们进了堂屋,拉亮灯。李艳华的遗体在黄昏时被殡仪馆来的车拉走了,停尸的木板没有来得及拆除,此时空荡荡地坦呈在我的面前,像是一个裸露的巨大的空白。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木板上坐下来。我想起了五岁那年李艳华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带进照相馆的事,想起她鬈发蓬松、穿浅蓝色镂空织花开司米毛衣的样子,她身上永远洗不掉的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她对张根本撒娇时那种呢喃的鼻音,还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她四处发送金币巧克力的高兴劲……她养了我二十多年,一心一意地指望着老了之后能够靠上我,能够看到我的孩子,享受到我对她的孝敬,甚至跟着我住到南京。但是一个跟头让这一切成为过往,时间永远停留在一九八八年的这个深秋。
艾早已经手脚利落地把屋里抹了一遍又扫了一遍,此时走过来,递给我一块热腾腾的毛巾,示意我擦擦眼睛。“别难过了。”她说,“小姨有病,就这么过去,比将来不死不活一躺多少年要好,也比胡妈临死前疼得大喊大叫要好。人既然要死,那还不如像小姨这样,一个跟头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我还没有给她寄过一分钱……”
“去年她过生日,你给她买过一根14K的项链,对不对?其实那条项链有点短了,你可能是照着自己的尺寸买的,她戴上去卡着脖子,可她整天戴着,逢人就把衣领扒开给人看,说是你送她的,还是南京宝祥金店的货。她说,我不是没儿没女,我小晚对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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