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园青坊老宅
作者:杨黎光
在单位,吴富生的办公桌总是擦得一尘不染。别人的玻璃板下放照片的多,吴富生的玻璃板下,总是工工整整抄着一段格言或语录。格言都是革命的格言,语录当然是领袖的语录。有时候是雷锋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有时候是焦裕禄的“越是困难的地方,越能锻炼人的意志,培养人的革命品格,革命者要在困难面前逞英雄”,有时候是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邓小平重新上台后,他还抄录过“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些格言和语录,一般都是吴富生自己用隶书抄写。他写得一手好字,特别善写隶书,写得跟刀刻的一样。单位的黑板报,所有文章标题,都是吴富生写的。
吴富生的办公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书,这些书也是随着政治中心工作的变化而变化。有一次,听说供销社正在酝酿提拔干部,他也在备选名单中,因为考虑到他的党龄和工龄,领导觉得也该提拔他一下了。正巧这时市里调整了供销总社主要领导,新领导上任后,要到各个办公室走一走,走到吴富生的办公室,就看出他的办公桌和别人的不同,吴富生昨天得知新领导要来的消息,连夜把自己的办公桌和玻璃板下都做了重新布置,以博得新领导的好感。没想到,新领导看了看他的办公桌,头是点了点,可心里却把他否定了。
后来,在公布提拔的干部名单里没有吴富生。
从此,吴富生总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挡着自己进步,他的苦干、他的认真读书和勤写体会,常常得到领导的表扬,就是提拔无望。吴富生想来想去想不通。他已经五十出头了,这时培养干部已经明确提出“四化”的条件,其中对吴富生最大的压力就是“年轻化”。他感到再不提拔,这辈子可能就戴着副股长这顶帽子“盖棺论定”了。绝望的感觉像冰冷的海水一样,把他淹没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
他心里涌上了一股强烈的不满,自己努力工作了一辈子,却在原地踏步了一辈子。他想反抗,想对领导和同事表现出他的不满,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该怎么表现,最后只想到了消极怠工。
中秋节这天下午,他平生第一次提早下班了,本想不跟任何人请假,理直气壮地走出办公室,就是要向大家表示自己的不满。可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股长坐在那儿,还是找了一个理由,说自己头痛,想去医院。股长好像一切都明白似的,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走出单位大门,他回了一下头,忽然发现工字形的办公楼像一个巨大的卧兽,冷冰冰地趴在那儿,并不友好地瞪着他。
回到家里,吴富生将那只拎了十几年的黑色提包扔在椅子上,把自己像过气的货物一样扔在床上。他瘫软如泥,几十年的疲劳一下子袭上心头,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真想从此再也不用起来。
躺了半天,又睁开眼睛想,自己这一生,对党是忠心的,对领导是敬重的,对工作是勤勉的,对同志是和蔼的,可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进步呢?为什么一辈子只能当一个副股长呢?
越想越不明白,越想不明白就越不舒服,他又从床上爬起来了。家里很静,张翠霞操劳她承包的那个水果店去了,孩子们上学去了,空空的家里冷飕飕的,他就打开房门走到天井里来了。
吴富生站在天井里,抬头看着那一方天。此时太阳西下,吴富生看见一抹残阳留在屋顶上的封火墙上。封火墙已经残破了,给人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他恍然大悟:自己一辈子不得志,是因为住家的风水不好。
另外,自家的东厢房,实际上只是下厢房,只是比一般的下厢房大。下厢房是偏房,偏房有谁能坐大,一般大户人家,偏房里住的不是二奶三奶,就是贴身的丫头和老妈子,哪有老爷太太住在偏房里的?吴富生一下子仿佛明白了自己永远只能当个副的原因。
吴富生有这些怪想法一点也不奇怪,他非常迷信。过年吃饭摆筷子,如果摆完剩下一只单的,他都会觉得不吉利。
这天,吴富生认定自己一生不顺跟住这破房子有关,要想改变只有搬家。搬家可不是件小事。别说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副股长,就是科长、主任想搬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现在好了,老宅要拆了,搬家是迟早的事,这是不是自己要转运了?想到这儿,吴富生的心境才稍稍明亮起来。
又一细想,想搬家的意愿还不能明显地表现出来,还有一个多要房子的问题。只有表示我不想搬,是你要我搬,才好提出多要房子的要求。自己下一步应该为以后分房埋好伏笔。
吴富生想了一阵,又回到房里躺下了。
一会儿,张翠霞火急火燎地回来了,今天是中秋节,她要早点赶回来烧饭。大女儿已经工作了,还有两个儿子,一个今年十七岁,刚上高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十三岁,还在上小学六年级。她除了买上一些过节的菜,还特意给大儿子买了一只子公鸡。
宜市人认为,没有打鸣的童子鸡,对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是大补的。所以一般人家都会在中秋的时候买一只童子鸡,给正在发育的男孩子补身体。
张翠霞一边匆匆忙忙地杀鸡煺毛,切肉洗菜,一边唠唠叨叨地数说着市面上的物价一天一个样,就是水果的价格涨得不多。
这种童子鸡的烧法有一定讲究,一是要整只烧,二是烧好以后男孩子要连头连脚整只吃下去,一定要整只吃,别人不能和他分享,这样才能完全吸收童子鸡的精气。张翠霞认真地做,一丝不苟地做。
儿子们一会儿放学回家了,大儿子叫大顺,不但学习好,而且知道心疼妈妈,放下书包就帮着妈妈干活。张翠霞不让他干,叫他去做作业。大顺说:“在学校已经做完了。”小儿子叫小顺,回到家就趴到桌上去做作业。
饭快烧好的时候,女儿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先进了厨房,锅里正在烧那只童子鸡,女儿掀开锅用筷子夹了起来。
张翠霞看到女儿正用筷子夹着那只童子鸡。上前一巴掌把它打到锅里去了,然后急喘喘地说:“这是给你吃的吗?这是给你弟弟的。”说着,把锅盖又盖上了。
女儿被她一巴掌打得眼泪花花的,然后就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你就是重男轻女,我不是你的孩子吗?你眼里只有儿子。”
这时,吴富生已经起来了,正在房间里摆筷子。他听到女儿在厨房里和妈妈吵,就进来了。做父亲的有点护着女儿,他做好人地说:“哎呀,什么大不了的事!算了算了,吃饭吧,吃饭吧,桌上有板栗烧鸡,也是童子鸡。”
一家人坐到饭桌上吃饭,时间已经不早了,老宅里大部分人家都吃完饭了。
张翠霞守着大儿子,看着他把那只整鸡吃完。大顺要分一点给弟弟,张翠霞不让: “不行,这是你一个人的,明年考上大学后,你弟弟就有得吃了。” 小顺有点不高兴,张翠霞就哄他说: “你快吃。吃完,分月饼。”
吴富生正在喝着小酒,此时抬起头来嘟囔了一句:“月饼怎么能分?”
张翠霞没有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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