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园青坊老宅

作者:杨黎光



“我托你办件事。不要告诉赵姨。”
  成虎问:“行,什么事?”
  赵大队长从床垫下面窸窸窣窣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五元一张共六张三十元钱,递给成虎说: “我腿摔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床。麻烦你,按照信封上地址,帮我把这三十元钱寄出去。”
  成虎接过钱和信封,只见信封上写的是山东莱西的一个什么村。赵大队长说: “汇款人,不要写我的名字,就写‘知名不具’。”
  成虎不解地看着他,这时,赵姨从厨房里走出来了,成虎赶紧把钱收起来,和赵姨搭讪了几句,起身离去了。出门的时候,听到赵大队长一声长长的叹息。
  成虎帮赵大队长把三十元钱寄走了。那时候三十元钱对一个普通市民来说也不算少。赵大队长一个月的工资和各种津贴,加起来也只有二百多元。成虎看见那只发黄的信封里,有一沓汇款收据存根,都是“知名不具”,表明赵大队长已经寄了很长时间了。
  第二天,成虎把寄钱的收据送给赵大队长。赵大队长将信封接过去,马上塞到胸前的口袋里。
  成虎说:“赵伯,下个月您要还不方便,我再帮您汇。”
  赵大队长说:“唉,下个月不知道还有没有钱汇哟。大成那小子不知在哪儿听到,这次拆房还房,如果要想多要房,可以花钱买。他要我帮他买一套新房,我哪里有钱?”
  成虎说:“我也听说了,这次拆老宅,各家按已有面积还新房,要想多要,需另外补钱。”
  赵大队长愁容满面地说:“房,钱,逼死人哕!”
  成虎问: “赵伯,老家还有什么人需要你每月补贴?”
  只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造孽哟!”说完直摇头。
  成虎听出这中间有难言之隐,赵伯不说,他也不好问,只好默默地陪坐在旁边。
  赵大队长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对成虎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前几年搞冤假错案平反的时候,我们家乡来了几个外调的人员,调查四三年抗战时候的一件事。”
  这件事,让成虎听得心灵震颤。
  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是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赵大队长在家乡担任武工队大队长。他们家乡紧靠铁路边,是日本鬼子和八路军拉锯的地方,白天由日本鬼子占领,晚上鬼子撤回炮楼,八路军又来了,斗争形势非常复杂。八路军在村里建立了堡垒户,掌握着村里的实权,但鬼子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也在村里安插内线,于是八路军又把内线安插到鬼子的炮楼里面去。因此,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斗争非常残酷,稍不小心,就会有人头落地。用赵大队长的话说:“难啦!银(人)心隔肚皮呀。”
  武工队除了打鬼子,还要清理内部的叛徒。
  有一次,一个堡垒户连同藏在他家里的八路军伤员,被鬼子抓走杀害了。不久,内线传来的情报说,是一张盖着某村村长私章的纸条,向鬼子报告了伤员的消息。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交通员来传达上级的密令。上级命令赵大队长去严惩叛徒,这叛徒竟是他的大舅子。大舅子是邻村的村长,向鬼子告密的纸条上盖的就是他的私章。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来人说当天夜里一定要执行,命令。
  为了革命,赵大队长不是第一次杀人,但那杀的都是敌人,现在却是去杀自己的亲人。穿衣的时候,他一阵一阵地发冷。但他心里明白,别说是大舅子,就是自己的亲爹亲儿子也得执行。他带上枪立即出发了。
  出门的时候,老婆还给他披上棉袄。她怎么都不会想到,丈夫要去杀自己的亲哥哥。
  走到院子外面,门口还有几个人,大家一句话也不说,就出发了,赵大队长带着几个武工队员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大舅子的家门外,站在窗台边轻轻地喊了几声。
  尽管是在深夜,大舅子很快就披衣出来了,见是妹夫,就问: “有行动?”
  “是。”赵大队长只说了一个字,转身就走。
  大舅子二话没说就跟上了。
  走到村外一个破窑口,赵大队长突然停下来,大舅子没止住脚步一下子就撞在他身上。赵大队长顺势捂住了他的嘴,后面的人立即一拥而上,把村长结结实实地捆上了。
  赵大队长对成虎说: “不是用枪打的,怕惊动了鬼子,因为鬼子的炮楼离得很近,是用绳子勒死的。勒死以后,将尸体一直拖到鬼子炮楼的出口,还在尸体上放了一张写着‘这就是叛徒的下场!’的纸条。然后,我回到家又和老婆睡在一铺炕上。”
  赵大队长说: “那时候革命就这么残酷,六亲不认!”
  但是,赵大队长的后半生却一直为此而惴惴不安。
  前几年从老家来了几个搞外调的同志,把这个案子翻了个底朝天。
  原来,当村长的大舅子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他就刻了一枚私章挂在腰上,有事就盖上,证明他同意。
  出卖伤员和堡垒户的叛徒知道炮楼里一定有八路军的内线,为了不暴露自己,谎称告密的字条是出村的路条,要村长盖章。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舅子稀里糊涂地盖了章,为此把命送了。
  多年以后,真正的叛徒被抓了,在审讯中把这件事供了出来。可办案人员竟然将材料放进档案,让它石沉大海了。直到“文革”后平反冤假错案因为别的案子查案卷时,带出了这份材料,大舅子的冤案真相才大白于世,当地就给他平了反。这时,他的老伴已经双目失明,身边又没有儿女,生活非常凄苦。
  杀死村长的命令是上级发出的,赵大队长只是个执行者,可他毕竟是亲手杀死了大舅子,当从外调同志的口中得知这个情况后,他的心立即抽起来般地疼。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怎么办?于是,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每月从自己不多的工资里省出三十元钱,寄给大舅子的老伴。每月挤出的三十元,几乎改变了赵大队长的生活。因为他的工资每月交给老婆以供家用后,剩下差不多就只有三十多元。这种拮据,使他有一段时间甚至悄悄捡过别人的烟头抽。
  对于亲手杀死大舅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赵大队长内心的一个隐痛,那毕竟是自己的亲戚。但他一直以自己是维护革命利益的来安慰自己,因为自己杀的是人民的敌人。后来,却突然发现,一切都是错的,自己错杀了一个同志,错杀了一个亲人。
  他的内心永远背上了包袱,这个包袱要一直跟着他进入坟墓。
  还是那句话:革命是残酷的。
  听了赵大队长的故事,成虎心里像塞了一块脏抹布堵着,憋得慌,又呕不出来。因为一个偶然,错杀了自己的亲人,又因为一个偶然,把错杀的真相翻出来了。不揭开这个历史的真相,对大舅子是残酷的;揭开了这个历史的真相,对赵大队长也是残酷的。
  这个逐渐走向暮年革命了一辈子的赵铁柱,本来就因为儿女众多,住房窄小,经济拮据,弄得他疲惫不堪。战争年代冒着危险出生入死,和平年代始终在和贫困搏斗,这就是他的一生,所以牢骚大,骂人多,以此来发泄心中的郁闷。
  太阳慢慢地西沉,赵大队长抱着那件旧大衣缩在藤椅里。成虎看见一滴浊泪顺着他的鼻翼流到他的胡须上,像是眼泪,又像是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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