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累得像散了架。男人在家只是留守,什么事也干不了。女人一边洗脸,一边招呼方全林说:我马上做饭,大家一块吃吧,吃一顿饭两块钱。方全林忙推托说还不饿,想出去转转。他不是怕掏两块钱,他是怕这女人做饭不干净。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汗馊味。
  方全林出了地下室,在外头小馆子里吃了一碗水面。然后信步在车站广场转转。这里到处灯火闪烁,人往人来,其中不少是农民工,扛着行李上车下车。方全林有点新奇。也有点头晕,城市怎么这样啊,该天黑的时候不天黑,该安静的时候不安静,这样不好,不好。
  不断有人拉他去住宿,他不得不反复说我有地方住。还有年轻姑娘凑上来,低声说大哥我陪你玩玩。方全林开始不明白什么意思。但后来看她们妖眉狐眼的样子,一下明白了,不由得慌乱起来,敢情是些妓女!过去听村里打工的人说过,说城市里到处都有妓女,熬急了就找一个玩玩。看来真是了,怪不得他们不怎么想家。
  方全林不敢在广场停留太久,连日坐车也有点累,赶忙找到住的地方进了地下室。其他旅客都已经睡了,傻男人也不见了,走道里静静的。方全林打开自己的门洞,正要收拾睡觉,女主人提一瓶水进来,笑嘻嘻说这位大哥你回来啦,地方简陋,委屈你了。方全林说大妹子不客气,凑合一夜吧。女人放下水瓶,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发现这女人已经洗过澡换了一身睡衣,胸颈白花花露着,身上透一股淡淡的香气,和白天判若两人,就有些尴尬。可又不好赶人家走,毕竟人家是主人。女人见他局促,笑道大哥坐吧,说着先坐到床沿上了,两腿一跷,雪白的大腿从开岔处露出来。小屋里没有椅子,方全林只好也坐床沿上,稍微离开一点,也远不哪里去,只觉浑身不自在。
  女人倒显得大方,说大哥我得谢谢你,走道里这么干净,是你先前打扫的吧。方全林笑笑。说这不算啥,顺手的事,我就是见不得地上脏乱。女人叹口气,说我命太苦,丈夫中风成了废人,我又下岗,就承包了这个地下室,开个小客栈,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方全林点点头,说看来在城里生活也不容易。女人说城里人也有三六九等,有人活在天堂上,我就是活在地狱里,说着突然抹起泪来。
  方全林一时不知所措。这时他才发现,这个沉静下来有些忧伤的少妇居然有几分姿色,她只能在不忙的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机会和时间展露一下自己的容颜。
  女人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大哥让你笑话了,我只是闷得慌,想找人说说话。方全林忙点头,说是啊是啊。女人说我叫王玲,大哥要是不嫌这里脏,以后再来我这里住,我不收你的钱。
  方全林笑了,说不收钱不成,你要糊口呀。
  王玲说再穷也不在乎这十块八块的。我看大哥是个勤快人,也是个厚道人,又爱干净,我喜欢爱干净的人。噢,你这床上被褥太脏了,还没来得及洗换,我现在就给你换一床干净的。说着起身,三下两下卷起床上的脏被褥抱走了。不一会又抱一床干净的来,麻利地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大哥你坐上去试试,床上软和多了。方全林说谢谢王老板,天不早了,你忙活一天,快去歇了吧。王玲异样地瞟了他一眼,笑道:大哥家是哪里人?方全林说很远。王玲说来木城打工的?要不就在我这里干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方全林摇摇头。说我不是来打工的。俺们村在木城打工的很多,我来看看他们。王玲噢了一声,说我明白了,敢情你是个村干部啊!怪不得我看你就不像个一般的农民。方全林挠挠头笑了,说我一个小村长也算干部啊?没想到王玲突然大笑起来,看看外头又赶忙捂住嘴,说城里人有句话,叫别把村长不当干部!村长厉害呢,说是全村的女人想睡哪个就睡哪个,真的吗?方全林脸红了说瞎说!都是糟蹋村干部的。王玲看着他,目光热得烫人,说看你这么大个男人还会脸红,我相信方大哥是个好人。方全林当然看懂了她的目光,心想这女人大概也熬得苦了,守个瘫子像守寡差不多。可他清楚自己不能接这个茬,到木城不知山高水低,别掉到陷阱里了。于是故意打哈欠,说王老板,天不早了,你去歇着吧,明天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呢。王玲听出是在赶她,明显露出失望的神情,而且一想到一天接一天的忙和累,就有点心烦,不由叹口气,说大哥叫我老板是寒碜我呢。我像个老板的样子吗?整个是苦力。方全林笑道:老板有大有小,今天是小老板,以后就是大老板了。王玲站起身,苦笑道:借你吉言。好啦大哥,你也歇着吧,不打扰你了。说罢悻悻而去。
  方全林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入睡。他是个有条理的人,不像一般村干部粗枝大叶,平时在村里,他习惯每天晚上把当天的事梳理一遍,总结几条。现在是在木城,虽然才一个晚上,已有了几条感受:一是木城太闹,晚上也像白天,昼夜不分,这样不好,就像春秋四季一样,不能乱了套。人还是应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是木城不是天堂。王玲说有人活在天堂上,他还没看到,但像王玲这样活在地下室里,他是看到了。这样的日子远不似乡下舒坦从容。三是人到城里会变坏。过去听村里民工说城里有很多妓女,大都是乡下姑娘,自己今晚上碰到的妓女大约也是。原本在乡下都是好孩子,一到城里就变了,为了挣钱让不认识的男人解裤带,这太不像话。四是村长在城里名声不好,什么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女人,方全林像被人揭了短,有点心虚,又有点气恼。妈的,有那么容易吗?旧社会乡保长也不敢这么干哪!妈的,方全林想想就生气。他没想到,刚来木城一个晚上就弄得心情不畅,可见城里是个很容易让人焦躁的地方。他记得在草儿洼已有几个月没发火了。
  方全林一夜没睡好,天不亮就起床了,他想尽快离开这里。结账时,王玲还是笑嘻嘻的,好像昨晚没发生过任何尴尬事。王玲只收九块钱,又叫方全林吃一惊。王玲说,大哥昨晚上你帮我扫了走道,不能让你白干,少收你一块钱。方全林说怎么能这样算账?放下十块钱赶紧走了。王玲在后头喊:谢谢大哥再来啊!
  方全林出了地下室,一路感慨,这城里人真让他看不懂,说她小气吧,扫扫地还少收一块钱,住宿一天才十块钱呐,少收一块不算小数目了。可说她大方又不像,一块钱还要算账,扫几下地还要算钱,这在乡下提都不要提的,邻里之间帮忙盖房收种庄稼是寻常事,没谁说过要钱,也没谁说过要付钱。城里人把人情都折算成钱了。这不好,真的不好。
  方全林在木城七问八拐,转了几趟公交车,又步行几里路,找到苏子村已是中午了。
  苏子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小河上架一座小桥,这也是进村的必经之路。方全林一路走。一路赞叹这里风水之好。他想不出天柱他们怎么能住进这么好的地方。苏子村离木城有一段路程,但又不是太远,非常安静。看得出这是一座农家村子,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些二层小楼和平房,但上头都用石灰水写上了大大的“拆”字。这让方全林又疑惑起来。这么说他们在这里住不长久了。
  村子里很安静。村道上两条狗正在嬉闹,一大一小,大狗是条狼狗,足有上百斤,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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