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堆,那里一群,少则三五人,多则几十个上百个,既有平静的争议,也有激烈的争吵,还有的动起手来。争论的内容当然是关于悬铃木的生与死。这是个问题。
  但后来争论的话题似乎又扩大了。
  居然有夫妻感情、邻里纠纷、上下级矛盾、同事不和、街头团伙纷争,五花八门的话题都有,天知道这些人怎么碰到一起的。好像满城人积攒了太多的矛盾,压抑了太多的痛苦和愤懑,都到这里借题发泄来了。可怜的悬铃木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它其实只是一个由头。
  因为这些天子午路晚上人气太旺。连站街女都吸引过来了:大哥,我陪你玩玩?
  由园林局召集的论证会开了两天,专家学者老百姓代表上百人发言。争论很激烈,但要比子午路上的争论理性得多。
  天柱一直没发言,一是因为大家争先恐后。根本没有发言的机会,二是天柱不想太张扬。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绿化队长,在木城人看来,他仍然是个外人,是个出苦力干活的人,不宜也不需要让他们感到他也是个人物。园林局周局长请自己带人来参加论证会,并且在前排给安排了座位,明显是想听听他的意见。但天柱告诫自己别着急,只有当周局长点到自己时才能说。事实上,天柱也很想听一听,长一点这方面的知识,毕竟论证会上有各方面的专家学者。这是天柱进入木城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高等级的会议。
  天柱意外发现石陀也在论证会上,而且坐在很显眼的位置。可他似乎漫不经心,并没有争抢着要求发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低头打盹,有时抬头向窗外张望一阵,和现场激烈的气氛很不协调。好在大家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不知为什么,天柱松了一口气。他好像在为石陀担心什么,他怕他在这样的场合会做出更古怪的事。从那天晚上第一次巧遇,发现用小锤子敲碎马路,天柱就已经知道这是个怪人,天柱无法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痴迷土地,痴迷树木花草。正是这一点让天柱与他一见如故。但他对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不知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为啥会有那种举动,天柱曾怀疑这人是不是神经病,现在看到他出席论证会,心里倒踏实了。这说明他不仅不是神经病,还是木城的一个人物,不然不会被邀请,还被安排在距周局长不远的位置上。
  这时天柱忽然发现石陀正直瞪瞪地看他,似乎认出了他又不能确定的样子。天柱赶忙冲他点点头,石陀也点点头,还是一脸茫然。
  这时响起一片掌声,大家在欢迎林业大学的一位林教授发言。
  石陀好像被吸引了。
  这位林教授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周局长介绍说他刚从国外回来不到一年。林教授在发言时并没有明确表示子午路上应当栽什么树,而是大谈了一通城市绿化理念。他说来到木城不久,就发现城市绿化有问题,表现在行道树过于单一,一条马路只栽一种,而且都是乔木。当然这种现象在国外也存在。他主张应当种杂树,像森林一样,有各类树种,不要品种统一化。要有乔木,还应当有灌木。树下要多留地皮,地皮上要允许杂草丛生。这样才能保持生态平衡。他举例说美国白宫附近有一片森林,森林里什么树都有,枯死倒掉的树也不清理,就横在那里任它腐朽。当然落叶也不清扫。有枯树落叶,才有利于微生物的繁殖,有了微生物才能养虫子,有虫子才会有鸟,有鸟才会保护森林,这是一个生物链。我们的城市里看不到鸟。就是因为植被太单一,地面都铺成水泥地,清扫太干净。有时候并不是越干净越好。咱们自己的老祖宗早就说过水至清则无鱼,这话既是古老的又是现代的。一样的道理,林至纯至净则无鸟,无鸟则树木易生病虫害。发大水淹死树木的事其实不难解决,重栽悬铃木还是换上香樟树,也都不是问题,但我们把一个最重要的生态平衡问题忽略了,将来就会出大问题。
  会场上鸦雀无声。大家忽然发现面红耳赤争论了两天,没有任何意义。教授说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了。
  恍然大悟。
  石陀带头鼓起掌来。
  石陀激动得面脸通红。
  大家愣了愣,突然掌声如雷。
  天柱把手都拍疼了。他太同意他的观点了。林教授的话还没说完。等大家掌声停下。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说,还有草坪的问题,也是个误区。大家看咱们木城的草坪。的确建了不少。一块一块的。有些还付出很大的代价,拆迁了楼房建草坪,市民出门几百米,就能看到一片绿色。看起来这体现了政府的人文关怀,却好心办了坏事。它的问题仍然是品种过于单一。有很多是从国外盲目引进的洋草。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木城所有的草坪都不开花,只有一种浓绿色。现代最新的环保理念,把这个叫做绿色污染!自然界的草应当色彩十分丰富,浓绿、浅绿、淡绿、黄绿,等等,而且应当开花结籽。开花结籽才会吸引蜂蜂蝶蝶,才会吸引鸟儿来。可是我们的草坪上有五彩缤纷的颜色和花朵吗?有蝴蝶有蜜蜂有鸟吗?没有!只有一片毫无表情的毫无亲切感的浓绿,就像一位整日板着面孔的领导,只能让人感到无趣和压抑!
  大家哄地笑起来。
  突然石陀站起身,说林教授说得还不够!这草坪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一年四季都看不到枯萎,这简直太荒唐了。木城不是热带地区,从来四季分明,树木花草就应当一岁一枯荣。当地草本来就是这样的,千百万年都是如此。春天发芽,夏天茂盛,秋天衰败,冬天枯萎死去,这是一切生命的常态。引进的外来草的确四季常青了,可四季常青的害处是让人替它们累得慌,让神经绷得很紧。该歇着的时候不歇着,该冬眠的时候不冬眠,大冬天还在那支棱着。不遭罪吗?四季常青还会给人一种错觉,就是生命无始无终,你可以老活着。于是你对财富、女人、权势、地位就会没完没了地追求,永不满足,你以为可以永远拥有它。由此你会变得浮躁、贪婪,为了得到这一切可以不择手段。但如果有秋天的衰败、冬天的枯萎,一年中有一段时光能看到地上的落叶和枯死的草棵,我们就会珍惜生命,也尊重死亡。会感到生命的短促和渺小,会看淡世俗的一切,用一种感恩的心情看待我们的生活。人也由此而变得平静、淡定而从容。大自然是会给人许多暗示的,千万不要小看这些暗示,这种暗示如清风细雨浸润着我们的身心,不知不觉间已经改变了我们。也改变了这个城市。现在我们面临着一个选择,是要一座欲望无度、躁动不安的城市,还是要一座平静祥和的城市……
  石陀讲完了,讲完时做了一个《列宁在十月》的手势。然后径自离开会场,走了。
  现场一片寂静。
  不知是他讲的过于玄虚大家没有听懂,还是惊异于他的不辞而别,论证会一时没有任何动静,大家都像泥塑一样呆在那里,目送那个穿着蓝布长衫的家伙走出会议室。
  周局长鼓掌了,很慢但很有力。
  接着林教授鼓掌了,很轻但很真诚。
  天柱也鼓掌了,只拍一下就站了起来,显得很激动,好像要追出去的样子。
  然后大家也鼓掌了。掌声并不热烈,让人感到鼓掌者的沮丧,好像是说:这会还开个什么劲啊,人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咱还坐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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