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首战告捷。天柱异常兴奋。他觉得在木城干了几年,到这时候才算干出点名堂来。这才是自己真正想干的事。三百六十一块麦田,堂而皇之地进了木城,这简直太那个了!
  天柱一高兴,决定去雨丝巷喝几杯。他已经有些日子没顾上去老酒馆了。也不知小米怎么样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她。
  天柱把车停在雨丝巷口,兴冲冲直奔老酒馆。
  门关着。
  天柱上前敲敲门,没人应声。
  天柱有点疑惑,他知道小米一向身体不好,会不会生病住院啦?一时后悔自己这么久没来。忙转身向邻居酒馆老板打听,老板说小米关门已经二十多天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天柱一惊,拔腿就去国学馆,找到老诗人,老诗人也是这话。老诗人说那天晚上他去老酒馆喝酒。见门关着,以为她是累了,早早关门休息的,可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第二天白天又去,门仍是关着,一连去了七天,还是不见人,心想她也许去了亲戚那里。这些天国学馆太忙,就没顾上去,自然不知道小米的消息。
  天柱又回到老酒馆门前,在台阶上坐了一阵,还是猜不出小米究竟去了哪里。但他忽然想到,小米会不会在家里出了什么事,比如病倒……自杀……这都有可能的。她一向身体不好,万一病倒了也无人知道。小米一向性格内向,孙掌柜去世后无依无靠,绝望自杀也说不定。天柱想到这一层,头上冒出汗来。忙起身回望大门,是上了锁的,又像是外出的样子。
  天柱心神不宁,决定还是报警。
  警察来到后,先问了左邻右舍,又问了居委会,都说不了解情况,这才决定撬锁开门,却发现院内屋里一切正常,到处打扫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像有任何事情发生,倒像是出了远门的样子。天柱这才稍松一口气。
  但警察却盘问了天柱一阵子,问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报警,怎么认识小米姑娘的。并说这是例行公事,希望天柱配合。
  天柱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实说。警察记录在案,然后走了。
  天柱回到车上,一时心绪有点乱。他还是担心小米。因为以前从未听说过小米还有什么亲戚,也没交过朋友,那她会去哪里?会不会去旅游了?一个人外出散散心也是有可能的。可她知道我的电话。走前咋不打个招呼?
  天柱回到苏子村。当晚有点闷闷不乐。他老在想小米的事,万一小米出了啥事,自己是有责任的。这件事只有他心里清楚。
  经过几年的相处,他能感到小米对他的依恋。小米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内心一直像她的身体一样纤弱。而父亲又是个残疾人,在社会上没有任何地位,这让小米自卑而胆怯。她常年大门不出,不愿也不敢和任何人接触。她没有朋友,甚至没有闺中密友,终日形单影孤,郁郁寡欢。二十七八岁了,也没谈过男朋友。她认为没有人会喜欢她。既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也没有女性的魅力。来老酒馆喝酒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偶有年轻人来,也多是成双成对。没有哪个男子在她身上停留过目光。但天柱不同,天柱从第一次来喝酒,就像个邻家大哥。天柱大大咧咧和老孙头开玩笑,说老孙叔在你这里喝酒像在家一样,以后你这里就是我的定点酒馆了!天柱大大咧咧问小米的名字,说小米姑娘你咋长得这么俊?像个画中人似的!一句话说得小米脸红了。可她心里很高兴。小米脸蛋的确很清秀,但因为瘦得像一根竹片,就从来没人夸过她。
  天柱说话果然算数。每次不管是独自来还是带人来。一进雨丝巷,就直奔她家的老酒馆。别的酒馆门前,通常都站着一两个漂亮性感的姑娘招揽客人,但不管她们怎么喊叫抛媚眼,天柱理也不理。一进老酒馆不是喊老孙叔就是喊小米。那个亲热劲。真像到了家一样。
  有一次天柱带几个人来喝酒,正好碰上三个年轻人闹事,喝醉了酒说是喝了假酒,不肯付钱。老孙头上前理论时,被打了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太重了,老孙头一条腿本就瘸,一下摔倒在地,口吐鲜血。当时小米吓坏了,忙哭着去搀扶爸爸。三个人正要走时,可巧天柱几个人来喝酒,一看这场面,冲上来就是一顿暴打。一个家伙在打斗中从怀里掏出一把砍刀。被天柱一把夺过来,双手握住猛一使劲,把砍刀握成一张弓又扔给他,说小子,你能把它再掰直了。今天的酒钱我替你付!那家伙吃了一惊,但还不肯服软,说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挡横!天柱笑道:我们就是些农民工,我手底下还有一千人,你看打架够不?要是不够,木城的农民工有三百万,要不都叫来?那家伙只好乖乖掏出钱扔在地上,捡起那把弯刀撒腿跑了。天柱在后头喊:小子哎,别跑啊!
  小米第一次从天柱身上知道了什么叫强大,也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舒心。
  很快,小米就对天柱产生了依恋之情。这种依恋并不完全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一种感激、信赖和亲情。她很快就叫他天柱哥了。这个天柱哥一下子成了她精神的靠山,有了天柱哥就有了安全感,她的萎缩的生命和精神因为天柱而变得滋润了。
  从此。盼望天柱来老酒馆,就成了小米最重要的事。每次只要天柱一来,她都会激动,都会兴奋,都会快乐得脸红红的。小米依然内向,不会多说什么,但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到内心的波澜和溢出的幸福感。每当看到小米这种’眼神,天柱心里都很难受,这姑娘太可怜了,自己并没有给她什么,自己只是一个农民工,可她却把自己当成一棵可以遮蔽风雨的大树。
  后来,天柱发现小米看自己的目光渐渐发生了变化。由以前的亲切、信任、纯净和坦然,变成慌张、躲闪、潮湿和复杂了。天柱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小米对自己的情感已不是那么单纯了。那一刻,天柱也是慌张的。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事只能到此为止,发展下去,受伤害的只能是小米,因为自己不能给她任何承诺。他只能佯装不知。同时尽量避免单独来喝酒,尽量不和小米单独相处。
  由此,他看到小米幽怨而凄苦的目光。
  天柱很心疼,但他不能动摇。
  大约二十多天前的一个晚上,差不多有半夜了,天柱已经上床睡觉。忽然草狼的叫声惊醒了他。天柱侧耳细听,有人在敲院门: “嘭嘭!嘭嘭!……”
  声音不大,断断续续的。
  天柱披衣起床,楼外月光如水。从楼上的窗口往下看。院门外站着一个瘦弱的女子,朦胧中好像是小米。天柱吃了一惊,天这么晚,她怎么摸来啦?小米曾跟他来苏子村玩过两次,还在天柱家吃过饭。她知道天柱是单身一人住在这里。现在她深夜到来,显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敲门声还在继续:“嘭嘭!嘭嘭!……”
  但天柱忍住了,到底没有下楼开门。他知道,今夜只要放小米进来,一切都无可收拾了。
  终于,小米转过身走了,轻得像一片羽毛。
  天柱知道,那一刻小米会多么伤心。她一定是鼓起全部勇气才来的。
  第二天,天柱怕小米出事,专门去看了她一趟,还喝了二两酒。他没提昨晚的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小米也没提昨晚的事,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一样为他端酒,为他端上茴香豆,微笑着叫他天柱哥,很亲切的样子。别的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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