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儿又下起大雨,哗哗的雨声充斥了窗外的世界,听起来有些恐怖。突然,方全林条件反射一样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披一件蓑衣,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他一直跑了四家,查看老屋的情况。有些老屋就像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股风就能吹倒。这么大的风雨,对这些老屋是致命的威胁。谁家的屋子破损严重,方全林心里都有数,他挨个敲开这几家的门,让他们不要睡死了,注意观察屋子的动静。这几家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这么大深夜,看到村长冒雨赶来,感动得不知道说啥好。
  方全林赶往第五家的时候,路上看到一个人,风雨雷电中正披着一块塑料布迎面跑来,还不停地大声喊叫:“村长!……村长!……”
  方全林隐隐听出那人在叫他,而且是个女人的声音,心里一惊,快步迎上去,用手电一照,原来是刘玉芬!忙大声说玉芬你找我啊?
  刘玉芬在闪电中看到是村长,一把抓住他,哭喊道:“村长快去我家看看吧!我家的房子漏得不能住人啦!我去找你,你不在家,我就……”
  方全林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还有几家危房,我看过了就去你家!说着挣开手就走。
  刘玉芬一把又扯住他,说村长你为啥不先去我家,我家也是危房啊!
  方全林说你家我看过,墙体没问题!可能就是上头漏雨,反正这会儿也没法修,等天晴了再说,你先回去吧!说罢转身跑走了。
  刘玉芬气得大叫: “啥叫可能就是漏雨?我家卧室上头都露天了,这会儿满屋子都是积水!”
  可方全林已经一头栽进风雨中不见踪影了。
  突然一道闪电连着一声霹雳,仿佛就在头顶上,刘玉芬吓得尖叫一声扑倒在泥水里。
  刘玉芬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方全林已经听不到了。
  方全林又连着跑了两家,这两家也是危房,好在他们已早做准备,事前都搭了草庵子,也是方全林帮着搭的。大风大雨起来后,两家人赶紧起床,带了一些能带的东西,都躲到庵棚里去了。
  方全林跑到第七家的时候,灾难终于发生了。
  这是两间土房,里头住着一个孤老头子,已经八十多岁了。
  他的两间土房有六十年了,虽然有些裂缝,但墙体还算结实,只要上头不漏雨,就不会有问题。半年前,方全林带人给他修过。当时老头还反对,说不能动他的老屋,拿个拐棍打人。方全林也不理睬,只管爬上屋顶,给他修好了才下来。
  这天晚上,方全林赶到他家时,却发现两间土屋已倒塌,一条黄狗在一旁呜咽。他认得这是老头的狗。这让他既意外又吃惊。赶忙敲开几家邻居的门,不少人闻讯赶来,在大雨中乱扒,扒出来时,发现老头早已死亡,被土墙砸得血肉模糊。
  方全林很后悔,也许早来一会儿就好了。可邻居说:老头一直在自己用铲子挖墙,在墙上挖出一条沟槽,快透气了,可老屋就是不倒,就等这场雨呢。
  这么说,老头是活腻了。
  第二天雨停了。
  埋上老头,方全林在老屋废墟里又扒了一阵子。他希望扒出一点秘密,比如钱什么的,这种情况出现过。一些老人平时破衣烂衫。可死后却找出他存有一罐子钱。
  方全林果然找出一个砸扁的铁罐子,里头没有钱,却有一张发黄的土地证,是一张解放初的土地证,算起来有五六十年了。他没想到,老头会保存这个东西。
  方全林还扒出一只死猫,去了村前的蓝水河边,把它埋了。他怕这些死猫死狗之类的东西传染瘟疫。
  如今的蓝水河两岸已成森林。方全林的爹方家远当村长时,曾带全村人栽树无数。几十年前,草儿洼就有规定,只准栽树不准毁树,刨一棵树都要村长批准,这个规定已成为全村人的自觉。树木多了,各种鸟也飞来了,鸟儿又从别处带来许多种子,于是又长出许多原生树木,有乔木也有各种灌木。
  这十几年,村里没有青壮年了,方全林再没组织人栽过树,却发现森林郁郁葱葱,不仅原有树木长得枝繁叶茂,而且还增加了许多不知名的树种。还有那么多鸟啊、动物啊、花草啊。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方全林就很感慨,看来世上很多事,并不是都用心才好,你把某件事遗忘了,忽略了,甚至放弃了,说不定倒好了。就说这大自然,它有自身修复和生长的机能,人不理它才是真爱护它。
  方全林相信,蓝水河边从此再不需人工栽树了。大森林已经活得生机勃勃。
  那天,方全林埋上死猫,信步在森林里转了一圈。方全林回到家推开院门,却发现刘玉芬正坐在家等他,忙说玉芬你咋在我家?
  刘玉芬站起身,说村长你可回来啦,我等你帮我修房子呢!
  方全林这才想起,头天夜里答应过她的,就说你先回去,我再找个人做帮手,一会儿就去。
  刘玉芬说不要找人了,我帮着就行。
  方全林怀疑地看看她,你真的行吗?
  刘玉芬笑道:我可是啥都会,不信你等着瞧!
  方全林冲她说你行!啥都会,就是不会生孩子。
  刘玉芬一听就火了,说有个好男人,我照样生孩子!你别拿这个说我,安中华这么说,你们都信啊?
  方全林有些不耐烦,说不说这个了。你快回去吧,做些准备,我洗把脸,马上就来。
  刘玉芬气鼓鼓走了。
  方全林摇摇头,他知道她心情不好。前几日,安中华回来,和她闪电般办了离婚手续,把家里连同房屋家具什么都不要了,净身出户。他虽然觉得对刘玉芬有愧,到底离婚的决心更大。刘玉芬没再说什么,但离婚当晚就把安中华赶了出来。
  那天晚上,安中华无处可住,想找个地方借宿,但找了十几家都被人推了出来。那些留守女人们最恨的就是这号人。
  就在安中华惶然在村道上徘徊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后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安中华吓了一跳,赶忙回头看,原来是方全林,就嗫嚅道:……村长……我……
  方全林在黑暗中看了他一阵。
  才说:跟我来吧。
  当晚,安中华住到了方全林家。
  安中华很忐忑,以为方全林会骂他一顿。但方全林没骂他,也没有再训他,只是脸阴沉着给他收拾了一张床,说睡吧,明天一早回木城去。然后再不理他。
  安中华躺在床上,有一种身处异乡的凄凉。他心里清楚,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抛弃了刘玉芬。他想起十几年来和刘玉芬的感情,就这么从此断绝了,心里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忍不住伏在枕头上哭了。他想现在刘玉芬肯定也在哭,就越发哭得厉害。他几次想爬起来回家去。向刘玉芬赔礼道歉,天明再去复婚。可一想到如果这么回头,不仅几年的努力白费,生儿子的愿望也永远不能实现了,几次坐起来,又几次躺下去。
  安中华在床上折腾了一夜,隔间方全林的床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知道村长醒着,可村长不理他。他想村长爬起来骂自己一顿也好受一些。可他就是一言不发。
  到黎明时,安中华爬起身,他知道自己该走了,趁村里人都还没醒。更重要的是他怕自己再呆下去会后悔。
  安中华去了方全林的房间,想去告别一下。方全林正坐在床上抽烟,看了安中华一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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